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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五


  如此痴痴迷迷的饑了便吃,倦了便睡,餘下來的時光只是瞧著那些小蝌蚪,有時見到龍木二島主投向自己的目光甚是奇異,心中羞愧之念也是一轉即過,隨即不復留意。

  也不知是那一天上,突然之間,猛覺內息洶湧澎湃,頃刻間衝破了七八個窒滯之處,竟如一條大川般急速流動起來,自丹田而至頭頂,自頭頂又至丹田,越流越快。他驚惶失措,一時之間沒了主意,不知如何是好,只覺四肢百骸之中都是無可發洩的力氣,順手便將「五嶽倒為輕」這套掌法使將出來。

  掌法使完,精力愈盛,右手虛執空劍,便使「十步殺一人」的劍法,手中雖然無劍,劍招卻源源而出。

  「十步殺一人」的劍法尚未使完,全身肌膚如欲脹裂,內息不由自主的依著「趙客縵胡纓」那套經脈運行圖譜轉動,同時手舞足蹈,似是大歡喜,又似大苦惱。「趙客縵胡纓」既畢,接下去便是「吳鉤霜雪明」,他更不思索,石壁上的圖譜一幅幅在腦海中自然湧出,自「銀鞍照白馬」直到第二十三句「誰能書閣下」,一氣呵成的使了出來,其時劍法、掌法、內功、輕功,盡皆合而為一,早已分不出是掌是劍。

  待得「誰能書閣下」這套功夫演完,只覺氣息逆轉,便自第二十二句「不慚世上英」倒使上去,直練至第一句「趙客縵胡纓」。他情不自禁的縱聲長嘯,霎時之間,謝煙客所傳的炎炎功,自木偶體上所學的內功,從雪山派群弟子練劍時所見到的雪山劍法,丁璫所授的擒拿法,石清夫婦所授的上清觀劍法,丁不四所授的諸般拳法掌法,史婆婆所授的金烏刀法,都紛至沓來,湧向心頭。他隨手揮舞,已是不按次序,但覺不論是「將炙啖朱亥」也好,是「脫劍膝前橫」也好,皆能隨心所欲,既不必存想內息,亦不須記憶招數,石壁上的千百種招式,自然而然的從心中傳向手足。

  他越演越是心歡,忍不住哈哈大笑,叫道:「妙極!」

  忽聽得兩人齊聲喝采:「果然妙極!」

  石破天一驚,停手收招,只見龍島主和木島主各站在室角之中,滿臉驚喜的望著他。石破天忙道:「小人胡鬧,兩位莫怪。」心想:「這番可糟糕了。我在這裏亂動亂叫,可打攪了兩位島主用功。」不由得甚是惶恐。

  只見兩位島主滿頭大汗淋漓,全身衣衫盡濕,站身之處的屋角落中也儘是水漬。

  龍島主道:「石幫主天縱奇才,可喜可賀,受我一拜。」說著便拜將下去。木島主跟著拜倒。石破天大驚,急忙跪倒,連連磕頭,只磕得咚咚有聲,說道:「兩位如此……這個……客氣,這……這可折殺小人了。」

  龍島主道:「石幫主……請……請起」

  石破天站起身來,只見龍島主欲待站直身子,忽然幌了兩幌,坐倒在地。木島主雙手據地,也是站不起來。石破天驚道:「兩位怎麼了?」忙過去扶著龍島主坐好,又將木島主扶起。龍島主搖了搖頭,臉露微笑,閉目運氣。木島主雙手合什,也自行功。

  石破天不敢打擾,瞧瞧龍島主,又瞧瞧木島主,心中驚疑不定。過了良久,木島主呼了一口長氣,一躍而起,過去抱住了龍島主。兩人摟抱在一起,縱聲大笑,顯是歡喜無限。石破天不知他二人為甚麼這般開心,只有陪著傻笑,但料想決不會是壞事,心中大為寬慰。

  龍島主扶著石壁,慢慢站直,說道:「石幫主,我兄弟悶在心中數十年的大疑團,得你今日解破,我兄弟實是感激不盡。」石破天道:「我怎地……怎地解破了?」龍島主微笑道:「石幫主何必如此謙光?你參透了這首『俠客行』的石壁圖譜,不但是當世武林中的第一人。除了當年在石壁上雕寫圖譜的那位前輩之外,只怕古往今來,也極少有人及得上你。」

  石破天甚是惶恐,連說:「小人不敢,小人不敢。」

  龍島主道:「這石壁上的蝌蚪古文,在下與木兄弟所識得的還不到一成,不知石幫主肯賜予指教麼?」

  石破天瞧瞧龍島主,又瞧瞧木島主,見二人臉色誠懇,卻又帶著幾分患得患失之情,似乎怕自己不肯吐露秘奧,忙道:「我跟兩位說知便是。我看這條蝌蚪,『中注穴』中便有跳動;再看這條蝌蚪,『太赫穴』便大跳了一下……」他指著一條條蝌蚪,解釋給二人聽。他說了一會,見龍木二人神色迷惘,似乎全然不明,問道:「我說錯了麼?」

  龍島主道:「原來……原來……石幫主看的是一條條……一條條那個蝌蚪,不是看一個個字,那麼石幫主如何能通解全篇《太玄經》?」

  石破天臉上一紅,道:「小人自幼沒讀過書,當真是一字不識,慚愧得緊。」

  龍木二島主一齊跳了起來,同聲問道:「你不識字?」

  石破天搖頭道:「不識字。我……我回去之後,定要阿綉教我識字,否則人人都識字,我卻不識得,給人笑話,多不好意思。」

  龍木二島主見他臉上一片淳樸真誠,絕無狡黠之意,實是不由得不信。龍島主只覺腦海中一團混亂,扶住了石壁,問道:「你既不識字,那麼自第一室至第二十三室,壁上這許許多多注釋,卻是誰解給你聽的?」

  石破天道:「沒人解給我聽。白爺爺解了幾句,關東那位范大爺解了幾句,我也不懂,沒聽下去。我……我只是瞧著圖形,胡思亂想,忽然之間,圖上的雲頭或是小劍甚麼的,就和身體內的熱氣連在一起了。」

  木島主道:「你不識字,卻能解通圖譜,這……這如何能夠?」龍島主道:「難道冥冥中真有天意?還是這位石幫主真有天縱奇才?」

  木島主突然一頓足,叫道:「我懂了,我懂了。大哥,原來如此!」龍島主一呆,登時也明白了。他二人共處數十年,修為相若,功力亦復相若,只是木島主沉默寡言,比龍島主少了一分外務,因此悟到其中關竅之時,便比他早了片刻。兩人四手相握,臉上神色又是淒楚,又是苦澀,又帶了三分歡喜。

  龍島主轉頭向石破天道:「石幫主,幸虧你不識字,才得解破這個大疑團,令我兄弟死得瞑目,不致抱恨而終。」

  石破天搔了搔頭,問道:「甚麼……甚麼死得瞑目?」

  龍島主輕輕嘆了口氣,說道:「原來這許許多多注釋文字,每一句都在故意導人誤入歧途。可是參研圖譜之人,又有那一個肯不去鑽研注解?」石破天奇道:「島主你說那許多字都是沒用的?」龍島主道:「非但無用,而且大大有害。倘若沒有這些注解,我二人的無數心血,又何至盡數虛耗,數十年苦苦思索,多少總該有些進益吧。」

  木島主喟然道:「原來這篇《太玄經》也不是真的蝌蚪文,只不過……只不過是一些經脈穴道的線路方位而已。唉,四十年的光蔭,四十年的光蔭!」龍島主道:「白首太玄經!兄弟,你的頭髮也真是雪白了!」木島主向龍島主頭上瞧了一眼,「嘿」的一聲。他雖不說話,三人心中無不明白,他意思是說:「你的頭髮何嘗不白?」

  龍木二島主相對長嘆,突然之間,顯得蒼老異常,更無半分當日臘八宴中的神采威嚴。

  石破天仍是大惑不解,又問:「他在石壁上故意寫上這許多字,教人走上錯路,那是為了甚麼?」龍島主搖頭道:「到底是甚麼居心,那就難說得很了。這位武林前輩或許不願後人得之太易,又或者這些注釋是後來另外有人加上去的。這往昔之事,誰也不知道的了。」木島主道:「或許這位武林前輩不喜歡讀書人,故意布下圈套,好令像石幫主這樣不識字的忠厚老實之人得益。」龍島主嘆道:「這位前輩用心深刻,又有誰推想得出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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