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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七


  封萬里道:「這兩個老兒沒再來過,但師父卻從此神智有些失常,整日只是哈哈大笑,自言自語:『丁不四這老賊以前就是我手下敗將,這一次總輸得服了吧?他說小翠曾隨他到過碧螺山上……』」史婆婆怒喝:「胡說,那有此事?」封萬里道:「是,是,師父也說:『胡說,那有此事?這老賊明明騙人,小翠憑甚麼到他的碧螺山去?不過……別要聽信了他的花言巧語,一時拿不定主意……』」

  史婆婆臉色鐵青,喝道:「老混蛋胡說八道,那有甚麼拿不定主意的?」封萬里不明其意,只得順口道:「是,是!」

  史婆婆又問:「老混蛋又說了些甚麼?」封萬里道:「你老人家問的是師父?」史婆婆道:「自然是了。」封萬里道:「師父從此心事重重,老是說:『她去了碧螺山沒有?一定沒去。可是她一個人浪蕩江湖,寂寞無聊之際,過去聊聊天,那也難說得很,難說得很。說不定舊情未忘,藕斷絲連。』」

  史婆婆又哼了一聲,罵道:「放屁!」

  封萬里跪在地下,神色甚是尷尬,倘若應一聲「是」,便承認師父的話是「放屁」。

  史婆婆道:「你站起來再說,後來又怎樣?」

  封萬里磕了個頭,道:「多謝師娘。」站起身來,說道:「又過了兩天,師父忽然不住的高聲大笑,見了人便問:『你說普天之下,誰的武功最高?』大夥兒總答:『自然是咱們雪山派掌門人最高。』瞧師父的神情,和往日實在大不相同。他有時又問:『我的武功怎樣高法?』大夥兒總答:『掌門人內力既獨步天下,劍法更是當世無敵,其實掌門人根本不必用劍,便已打遍天下無敵手了。』他聽我們這樣回答,便笑笑不作聲,顯得很是高興。這天他在院子中撞到陸師弟,問他:『我的武功和少林派的普法大師相比,到底誰高?』陸師弟如何回答,我們都沒聽見,只是後來見到他腦袋被師父一掌打得稀爛,死在當地。」

  史婆婆嘆了口氣,神色黯然,說道:「阿陸這孩子本來就是戇頭戇腦的,卻又怎知是你師父下的手?」

  封萬里道:「我們見陸師弟死得很慘,只道凌霄城中有敵入侵,忙去稟告師父。那知師父卻哈哈大笑,說道:『該死,死得好!我問他,我和少林派普法大師二人,到底武功誰高?這小子說道,自從少林派掌門人妙諦大師死在俠客島上之後,聽說少林寺中以普法大師武功居首。這話是不錯的,可是他跟著便胡說八道了,說甚麼本派功夫長於劍招變幻,少林武功卻是博大精深,七十二門絕技俱有高深造詣。以劍法而言,本派勝於少林,以總的武功來說,少林開派千餘年,能人輩出,或許會較本派所得為多。』」

  史婆婆道:「這麼回答很不錯啊,阿陸這孩子,幾時學得口齒這般伶俐了?就算以劍法而論,雪山劍法也不見得便在人家達摩劍法之上。嗯,那老混蛋又怎樣說?」

  封萬里道:「師娘斥罵師父,弟子不敢接口。」史婆婆怒道:「這會兒你倒又尊敬起師父來啦!哼,我沒上凌霄城之時,怎麼又敢勾結叛徒,忤逆師父?」封萬里雙膝跪地,磕頭道:「弟子罪該萬死。」

  史婆婆道:「哼,老混蛋門下,個個都是萬字排行,人人都有個挺會臭美的好字眼,依我說,個個罪該萬死,都該叫作萬死才是,封萬死、白萬死、耿萬死、王萬死、柯萬死、呼延萬死、花萬死……」她每說一個名字,眼光便逐一射向眾弟子臉上。耿萬鍾、王萬仞等內心有愧,都低下頭去。史婆婆喝道:「起來,後來你師父又怎樣說?」

  封萬里道:「是!」站起身來,續道:「師父說道:『這小子說本派和少林派武功各有千秋,便是說我和普法這禿驢難分上下了,該死,該死!我威德先生白自在不但武功天下無雙,而且上下五千年,縱橫數萬里,古往今來,沒一個及得上我。』」

  史婆婆罵道:「呸,大言不慚。」

  封萬里道:「我們看師父說這些話時,神智已有點兒失常,作不得真的。好在這裏都是自己人,否則傳了出去,只怕給別派武師們當作笑柄。當時大夥兒面面相覷,誰都不敢說甚麼。師父怒道:『你們都是啞巴麼?為甚麼不說話?我的話不對,是不是?』他指著蘇師弟問道:『萬虹,你說師父的話對不對?』蘇師弟只得答道:『師父的話,當然是對的。』師父怒道:『對就是對,錯就是錯,有甚麼當然不當然的。我問你,師父的武功高到怎樣?』蘇師弟戰戰兢兢的道:『師父的武功深不可測,古往今來,唯師父一人而已。本派的武功全在師父一人手中發揚光大。』師父卻又大發脾氣,喝道:『依你這麼說,我的功夫都是從前人手中學來的了?你錯了,壓根兒錯了。雪山派功夫,是我自己獨創的。甚麼祖師爺爺開創雪山派,都是騙人的鬼話。祖師爺傳下來的劍譜、拳譜,大家都見過了,有沒有我的武功高明?』蘇師弟只得道:『恐怕不及師父高明。』」

  史婆婆嘆道:「你師父狂妄自大的性子由來已久,他自三十歲上當了本派掌門,此後一直沒遇上勝過他的對手,便自以為武功天下第一,說到少林、武當這些名門大派之時,他總是不以為然,說是浪得虛名,何足道哉。想不到這狂妄自大的性子越來越厲害,竟連創派祖師爺也不瞧在眼裏了。萬虹這孩子恁地沒骨氣,為了附和師父,連祖師爺也敢誹謗?」

  封萬里道:「師娘,你再也想不到,師父一聽此言,手起一掌,便將蘇師弟擊出數丈之外,登時便取了他的性命,罵道:『不及便是不及,有甚麼恐怕不恐怕的?』」

  史婆婆喝道:「胡說八道,老混蛋就算再糊塗十倍,也不至於為了『恐怕』二字,便殺了他心愛的弟子!」

  封萬里道:「師娘明鑒:師父他老人家平日待大夥兒恩重如山,弟子說甚麼也不敢捏造謠言。這件事有二十餘人親眼目睹,師娘一問便知。」

  史婆婆目光射到其餘留在凌霄城的長門弟子臉上,這些人齊聲說道:「當時情形確是這樣,封師哥並無虛言。」史婆婆連連搖頭嘆氣,說道:「這樣的事怎能教人相信?那不是發瘋麼?」封萬里道:「師父他老人家確是有了病,神智不大清楚。」史婆婆道:「那你們就該延醫給他診治才是啊。」

  封萬里道:「弟子等當時也就這麼想,只是不敢自專,和幾位師叔商議了,請了城裏最高明的南大夫和戴大夫兩位給師父看脈。師父一見到,就問他們來幹甚麼。兩位大夫不敢直言,只說聽說師父飲食有些違和,他們在城中久蒙師父照顧,一來感激,二來關切,特來探望。師父即說自己沒有病,反問他們:『可知道古往今來,武功最高強的是誰?』南大夫道:『小人於武學一道,一竅不通,在威德先生面前談論,豈不是孔夫子門前讀孝經,魯班門前弄大斧?』師父哈哈一笑,說道:『班門弄斧,那也不妨。你倒說來聽聽。』南大夫道:『向來只聽說少林派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,達摩祖師一葦渡江,開創少林一派,想必是古往今來武功最高之人了。』」

  史婆婆點頭道:「這南大夫說得很得體啊。」

  封萬里道:「可是師父一聽之下,卻大大不快,怒道:『那達摩是西域天竺之人,乃是蠻夷戎狄之類,你把一個胡人說得如此厲害,豈不是滅了我堂堂中華的威風?』南大夫甚是惶恐,道:『是,是,小人知罪了。』我師父又問那戴大夫,要他來說。戴大夫眼見南大夫碰了個大釘子,如何敢提少林派,便道:『聽說武當派創派祖師張三丰武術通神,所創的內家拳掌尤在少林派之上。依小人之見,達摩祖師乃是胡人,殊不足道,張三丰祖師才算得是古往今來武林中的第一人。』」

  史婆婆道:「少林、武當兩大門派,武功各有千秋,不能說武當便勝過了少林。但張三丰祖師是數百年來武林中震爍古今的大宗師,那是絕無疑義之事。」

  封萬里道:「師父本是坐在椅上,聽了這番話後,霍地站起,說道:『你說張三丰所創的內家拳掌了不起?在我眼中瞧來,卻也稀鬆平常。以他武當長拳而論,這一招虛中有實,我只須這麼拆,這麼打,便即破了。又如太極拳的「野馬分鬃」,我只須這裏一勾,那裏一腳踢去,立時便叫他倒在地下。他武當派的太極劍,更怎是我雪山派劍法的對手?』師父一面說,一面比劃,掌風呼呼,只嚇得兩名大夫面無人色。我們眾弟子在門外瞧著,誰也不敢進去勸解。師父連比了數十招,問道:『我這些武功,比之禿驢達摩、牛鼻子張三丰,卻又如何?』南大夫只道:『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』戴大夫卻道:『咱二人只會醫病,不會武功。威德先生既如此說,說不定你老先生的武功,比達摩和張三丰還厲害些。』」

  史婆婆罵道:「不要臉!」也不知這三個字是罵戴大夫,還是罵白自在。

  封萬里道:「師父當即怒罵:『我比劃了這幾十招,你還是信不過我的話,「說不定」三字,當真是欺人太甚!』提起手掌,登時將兩個大夫擊斃在房中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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