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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


  照虛大怒,喝道:「給你這個。」挺劍便向他腿上刺去。上清觀戒律精嚴,不得濫殺無辜,這時未明對方來歷,雖然石破天出口便要銅牌,犯了大忌,但照虛這一劍仍是並非刺向要害。石破天斜身避開,右手去抓他肩頭。照虛見他身手敏捷,長劍圈轉,指向他的右肩。石破天忙低頭從劍下鑽過,生怕他劍鋒削到自己腦袋,右手自然而然的向上托去。照虛只覺一股腥氣刺鼻,頭腦一陣眩暈,登時翻身倒地。

  石破天一怔之際,第二名道人的長劍已從後心刺到。他知自己掌上大有古怪,一出手便即殺人,再也不敢出掌還擊,急忙向前縱出,嗤的一聲響,長袍後背已被劍尖劃破了一道口子。那道人見照虛被敵人不知用甚麼邪法迷倒,急於救人,長劍刷刷刷的疾向石破天刺來。

  石破天斜身逃開,百忙中拾起照虛拋下的長劍,眼見對方劍法凌厲,當下以劍作刀,使動金烏刀法,噹的一聲,將來劍架開。他手上內力奇勁,這道人手中長劍把捏不住,脫手飛出。但他上清觀武功不單以劍法取勝,擒拿手法也是武林中的一絕,這道人兵刃脫手,竟絲毫不懼,猱身而上,直撲進石破天的懷中,雙手成抓,抓向他胸口的小腹的要穴。他手中無劍而敵人有劍,就利於近身肉搏,要令敵人的兵刃施展不出。

  石破天叫道:「使不得!」左手一掠,將那道人推開,這時他內力發動,劇毒湧至掌心,一推之下,那道人應手倒地,縮成了一團。石破天連連頓足,嘆道:「唉!我實是不想害你!」耳聽得四下裏都是呼嘯之聲,群道漸漸逼近,忙到照虛身上一摸,那兩塊銅牌尚在懷中。他伸手取過,放入袋裏,拔步向石清夫婦的去路急追。

  他一口氣直追出十餘里,始終沒聽見馬蹄之聲,尋思:「這兩匹馬跑得如此之快,難道再也追他們不上?又莫非我走錯了方向,石莊主和石夫人不是順著這條大道走?」又奔行數里,猛聽得一聲馬嘶,向聲音來處望去,只見一株柳樹下繫著兩匹馬,一黑一白,正是石清夫婦的坐騎。

  石破天大喜,從袋中取出銅牌,拿在手裏,正待張口叫喚,忽聽得石清的聲音在遠處說道:「柔妹,這小賊鬼鬼祟祟的跟著咱們,不懷好意,便將他打發了吧。」石破天吃了一驚:「他們不喜歡我跟來?」雖聽到石清話聲,但不見二人,生怕石夫人向自己動手,若是被迫還招,一個不小心又害死了她,那便如何是好?忙縮身伏入長草,只等閔柔趕來,將銅牌擲了給她,轉身便逃。

  忽聽得呼的一聲,一條人影疾從左側大槐樹後飛出,手挺長劍,劍尖指著草叢,喝道:「朋友,你跟著我們幹甚麼?快給我出來。」正是閔柔。石破天一個「我」字剛到口邊,忽聽得草叢中嗤嗤嗤三聲連響,有人向閔柔發射暗器。閔柔長劍顫處,剛將暗器拍落,草叢中便躍出一條青衣漢子,揮單刀向閔柔砍去。這一下大出石破天意料之外,萬萬想不到這草叢中居然伏得有人。但見這漢子身手矯捷,單刀舞得呼呼風響。閔柔隨手招架,並不還擊。

  石清也從槐樹後走了出來,長劍懸在腰間,負手旁觀,看了幾招,說道:「喂,老兄,你是泰山盧十八的門下,是不是?」那人喝道:「是便怎樣?」手中單刀絲毫不緩。石清笑道:「盧十八跟我們雖無交情,也沒樑子,你跟了我們夫婦六七里路,是何用意?」那漢子道:「沒空跟你說……」原來閔柔雖是輕描淡寫的出招,卻已迫得他手忙腳亂。

  石清笑道:「盧十八的刀法比我們高明,你卻還沒學到師父本事的三成,這就撤刀住手了吧!」石清此言一出,閔柔長劍應聲刺中他手腕,飄身轉到他背後,倒轉劍柄撞出,已封住了他穴道。噹的一聲響,那漢子手中單刀落地,他後心大穴被封,動彈不得了。

  石清微笑道:「朋友,你貴姓?」那漢子甚是倔強,惡狠狠地道:「你要殺便殺,多問作甚?」石清笑道:「朋友不說,那也不要緊。你加盟了那一家幫會,你師父只怕還不知道吧?」那漢子臉上露出詫異之色,似乎是說:「你怎知道?」石清又道:「在下和尊師盧十八師傅素來沒有嫌隙,他就是真要派人跟蹤我夫婦,嘿嘿,不瞞老兄說,尊師總算還瞧得起我們,決不會派你老兄。」言下之意,顯然是說你武功差得太遠,著實不配,你師父不會不知。那漢子一張臉脹成了紫醬色,幸好黑夜之中,旁人也看不到。

  石清伸手在他肩頭拍了兩下,說道:「在下夫婦光明磊落,事事不怕人知,你要知我二人行蹤,不妨明白奉告。我們適才從上清觀來,探訪了觀主天虛道長。你回去問你師父,便知石清、閔柔少年時在上清觀學藝,天虛道長是我們師哥。現下我們要赴雪山,到凌霄城去拜訪雪山派掌門人威德先生。朋友倘若沒別的要問,這就請吧!」

  那漢子只覺四肢麻痺已失,顯是石清隨手這麼兩拍,已解了他的穴道,心下好生佩服,便拱了拱手,說道:「石莊主仁義待人,名不虛傳,晚輩冒犯了。」石清道:「好說!」那漢子也不敢拾起在地下的單刀,向石夫人一抱拳,說道:「石夫人,得罪了!」轉身便走。石夫人襝衽還禮。

  那漢子走出數步,石清忽然問道:「朋友,貴幫石幫主可有下落了嗎?」那漢子身子一震,轉身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都……都知道了?」石清輕嘆一聲,說道:「我不知道。沒有訊息,是不是?」那漢子搖了搖頭,說道:「沒有訊息。」石清道:「我們夫婦,也正想找他。」三個人相對半晌,那漢子才轉身又行。

  待那漢子走遠,閔柔道:「師哥,他是長樂幫的?」石破天聽到「長樂幫」三字,心中又是一震。石清道:「他剛才轉身走開,揚起袍襟,我依稀見到袍角上繡有一朵黃花,黑暗中看不清楚,隨口一問,居然不錯。他……他跟蹤我們,原來是為了……為了玉兒,早知如此,也不用難為他了。」閔柔道:「他們……他們幫中對玉兒倒很忠心。」石清道:「玉兒為白萬劍擒去,長樂幫定然四出派人,全力兜截。他們人多勢大,耳目眾多,想不到仍是音訊全無。」閔柔淒然道:「你怎知仍是……仍是音訊全無?」

  石清挽著妻子的手,拉著她並肩坐在柳樹之下,溫言道:「他們若是已得知了玉兒的訊息,便不會這般派人到處跟蹤江湖人物。這個盧十八的弟子無緣無故的釘著咱們,除了打探他們幫主下落,不會更有別情。」

  石清夫婦所坐之處,和石破天藏身的草叢,相距不過兩丈。石清說話雖輕,石破天卻是聽得清清楚楚。本來以石清夫婦的武功修為,石破天從遠處奔來之時便當發覺,只是當時二人全神留意著一直跟蹤在後的那使刀漢子,石破天又是內功極高,腳步著地極輕,是以二人打發了那漢子之後,沒想到草叢中竟然另行有人。石破天聽著二人的言語,甚麼長樂幫主,甚麼被白萬劍擒去,說的似乎便是自己,但「玉兒」甚麼的,卻又不是自己了。他本來對自己的身世存著滿腹疑團,這時躲在草中,倘若出人不意的突然現身,未免十分尷尬,索性便躲著想聽個明白。

  四野蟲聲唧唧,清風動樹,石清夫婦卻不再說話。石破天生怕自己蹤跡給二人發現,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,過了良久,才聽得石夫人嘆了口氣,跟著輕輕啜泣。

  只聽石清緩緩說道:「你我二人行俠江湖,生平沒做過虧心之事。這幾年來為了要保玉兒平安,更是竭力多行善舉,倘若老天爺真要我二人無後,那也是人力不可勝天。何況像中玉這樣的不肖孩兒,無子勝於有子。咱們算是沒生這個孩兒,也就是了。」

  閔柔低聲道:「玉兒雖然從小頑皮淘氣,他……他還是我們的心肝寶貝。總是為了堅兒慘死人手,咱們對玉兒特別寵愛了些,才成今日之累,可是……可是我也始終不怨。那日在那小廟之中,我瞧他也決不是壞到了透頂,倘若不是我失手刺了他一劍,也不會……也不會……」說到這裏,語音嗚咽,自傷自艾,痛不自勝。

  石清道:「我一直勸你不必為此自己難受,就算那日咱們將他救了出來,也難保不再給他們搶去。這件事也真奇怪,雪山派這些人怎麼突然間個個不知去向,中原武林之中再也沒半點訊息。明日咱們就動程往凌霄城去,到了那邊,好歹也有個水落石出。」閔柔道:「咱們若不找幾個得力幫手,怎能到凌霄城這龍潭虎穴之中,將玉兒救出來?」石清嘆道:「救人之事,談何容易?倘若不在中途截劫,玉兒一到凌霄城,那是羊入虎口,再難生還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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