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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


  他信步而行,走了半天,又到了長江邊上,當下沿著江邊大路,向下游行去。

  中午時分在一處小鎮上買些麵條吃了,又向東行。他無牽無掛,任意漫遊,走到傍晚,前面樹林中露出一角黃牆,行到近處,見是一所寺觀,屋宇宏偉,門前鋪著一條寬闊平正的青石板路,山門中走出兩個身負長劍的黃冠道人來。

  兩名道人見到石破天,便即快步走近。一名中年道人問道:「幹甚麼的?」他見石破天衣衫污穢,年紀既輕,笨頭笨腦的東張西望,言語中便不客氣。

  石破天也不以為忤,笑道:「我隨便走走,不幹甚麼。這是和尚廟嗎?我有銀子,跟你們買些甚麼吃的,行不行?」那道人怒道:「混小子胡說八道,你瞧我是不是和尚?我們又不是開飯店的,賣甚麼吃的給你?快走,快走!再到上清觀來胡鬧,小心打斷了你的腿。」另一個年輕道人手按劍柄,臉上惡狠狠地,更作出便要拔劍殺人的模樣。

  石破天道:「我肚子餓了,問你們買些吃的,又不是來打架。好端端地,我又何必再打死你們?」說著便轉身走開。那年輕道人怒道:「你說甚麼?」拔步趕上前來。

  石破天這話實是出於真心,他在鐵叉會大廳上手一揚便殺一人,心下老大後悔,實不願再跟人動手,見那年輕道人要上來打架,生怕莫名其妙的又殺了他,當即發足便奔,逃入樹林。只聽得兩個道人哈哈大笑,那中年道人道:「是個渾小子,只一嚇,挾了尾巴就逃。」

  他見兩個道士不再追來,眼見天色已晚,想找些野果之類充飢,林中卻都是些松樹、杉樹、柏樹之屬,不生野果。他奔上一個小山坡,四下瞭望,只見那道士廟依山而建,前後左右工共數十間屋宇,後進屋子的煙窗中不斷升起白煙,顯然是在煮菜燒飯。除了這座道士廟外,極目四望,左近更無其他屋舍。

  他見到炊煙,肚中更是咕咕亂響,心想:「這些道人好兇,一開口便要打架,我且到後邊瞧瞧,若有甚麼吃的,拿了便走。只須放下銀子,便不是小賊。」當即從林中繞到道觀之後,看準了炊煙的所在,挨牆而行,見一扇後門半開半掩,閃身便走了進去。

  這時天色已然全黑,進去是個天井,但聽得人聲嘈雜,鍋鏟在鐵鍋中敲得噹噹直響,菜餚在熟油中發出吱吱聲音,陣陣香氣飄到天井之中,正是廚房的所在。石破天嚥了口唾沫,當下從走廊悄悄掩到廚房門口,躲在一條黑沉沉的甬道之中,尋思:「且看這些飯菜煮好了送到那裏去?倘若飯堂中一時無人,我買了一碗肉便走,就不會打架殺人了。」

  果然過不多時,便有三人從廚房中出來。三個都是小道士,當先一人提著一盞燈籠,後面兩人各端一隻托盤,盤中熱香四溢,顯是放滿了美餚。石破天大咽饞涎,放輕腳步,悄悄跟在後面。三名小道士穿過甬道,又經過一處走廊,來到一座廳堂之中,在桌上放下菜餚,兩名小道士轉身走出,餘下一人留下來端整坐椅,擺齊杯筷,一共設了三席。

  石破天躲在長窗之外,探眼向廳堂中目不轉睛的凝望。好容易等到這小道士轉到後堂,他快步搶進堂中,抓起碗中一塊紅燒牛肉便往口中塞去,雙手又去撕一隻清蒸雞的雞腿。

  第一口牛肉剛吞入肚,便聽得長窗外有人道:「師弟、師妹這邊請。」腳步聲響,有好幾人走到廳前。

  石破天暗叫:「不好!」將那隻清蒸肥雞抓在手中,百忙中還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,放在桌上,便要向後堂闖去,卻聽得腳步聲響,後堂也有人來。四下一瞥,見廳堂中空蕩蕩地無處可躲,不由得暗暗叫苦:「又要打架不成?」

  耳聽得那幾人已走到長窗之前,他想起鐵叉會地道中諸人的死狀,雖說或許暗中有妖魔鬼怪作祟,一干會眾未必是自己打死的,究竟心中凜凜,不敢再試,情急之下,瞥眼見橫樑上懸著一塊大匾,當下無暇多想,縱身躍上橫樑,鑽入了匾後。他平身而臥,恰可容身。這時相去當真只一瞬之間,他剛在匾後藏好,長窗便即推開,好幾人走了進來。

  只聽得一人說道:「自己師兄弟,師哥卻恁地客氣,設下這等豐盛的酒饌。」

  石破天聽這口音甚熟,從木匾與橫樑之間的隙縫中向下窺視,只見十幾人陪著男女二人相偕入座,這二人便是玄素莊的石莊主夫婦。他對這二人一直甚是感激,尤其石夫人閔柔當年既有贈銀之意,日前又曾教他劍法,一見之下,心中便感到一陣溫暖。

  一個白鬚白髮的老道說道:「師弟、師妹遠道而來,愚兄喜之不盡,一杯水酒,如何說得上豐盛二字?」突然見到桌上汁水淋漓,一隻大碗中只剩下一些殘湯,碗中的主餚不知是蒸雞還是蹄子,卻已不翼而飛,碗旁還放著一錠銀子,更是不知所云。

  那老道眉頭一皺,心想小道士們如何這等疏忽,沒人看守,給貓子來偷了食去,只是遠客在座,也不便為這些小事斥責下屬。這時又有小道士端上菜來,各人見了那碗殘湯,神色都感尷尬,忙收拾了去,誰也不提。那老道肅請石清夫婦坐了首席,自己打橫相陪,袍袖輕拂,罩在銀錠之上,待得袍袖移開,桌上的銀錠已然不見。中間這一席上又坐了另外三名中年道人,其餘十二名道人則分坐了另外兩席。

  ***

  酒過三巡,那老道喟然道:「八年不見,師弟、師妹丰采尤勝昔日,愚兄卻是老朽不堪了。」石清道:「師哥頭髮白了些,精神卻仍十分健旺。」

  那老道道:「甚麼白了些?我是憂心如搗,一夜頭白。師弟、師妹若於三天之前到來,我的鬍子、頭髮也不過是半黑半白而已。」石清道:「師哥所掛懷的,是為了賞善罰惡二使麼?」那老道嘆了口氣,說道:「除了此事,天下恐怕也沒有第二件事,能令上清觀天虛道人數日之間老了二十歲。」

  石清道:「我和師妹二人在巢湖邊上聽到訊息,賞善罰惡二使復出,武林中面臨大劫,是以星夜趕來,欲和掌門師哥及諸位師兄弟商個善策。我上清觀近十年來在武林中名頭越來越響,樹大招風,善惡二使說不定會光顧到咱們頭上。小弟夫婦意欲在觀中逗留一兩月,他們若真欺上門來,小弟夫婦雖然不濟,也得為師門捨命效力。」

  天虛輕輕一聲嘆息,從懷中摸出兩塊銅牌,拍拍兩聲,放在桌上。

  石破天正在他們頭頂,瞧得清楚,兩塊牌上一張笑臉,一張怒臉,正和他已見過兩次的銅牌一模一樣,不禁心中打了個突:「這老道士也有這兩塊牌子?」

  石清「咦」了一聲,道:「原來善惡二使已來過了,小弟夫婦馬不停蹄的趕來,畢竟還是晚了一步。是那一天的事?師哥你……你如何應付?」

  天虛心神不定,一時未答,坐在他身邊的一個中年道人說道:「那是三天前的事。掌門師哥大仁大義,一力擔當,已答應上俠客島去喝臘八粥。」

  石清見到兩塊銅牌,又見觀中諸人無恙,原已猜到了九成,當下霍地站起,向天虛深深一揖,說道:「師哥一肩挑起重擔,保全上清觀全觀平安,小弟既感且愧,這裏先行申謝。但小弟有個不情之請,師哥莫怪。」天虛道人微笑還禮,說道:「天下事物,此刻於愚兄皆如浮雲。賢弟但有所命,無不遵依。」石清道:「如此說來,師哥是答允了?」天虛道:「自然答允了。但不知賢弟有何吩咐?」石清道:「小弟厚顏大膽,要請師哥將這上清觀一派的掌門人,讓給小弟夫婦共同執掌。」

  他此言一出,廳上群道盡皆聳然動容。天虛沉吟未答,石清又道:「小弟夫婦執掌本門之後,這碗臘八粥,便由我們二人上俠客島去嘗一嘗。」

  天虛哈哈大笑,但笑聲之中卻充滿了苦澀之意,眼中淚光瑩然,說道:「賢弟美意,愚兄心領了。但愚兄忝為上清觀一派之長已有十餘年,武林中眾所周知。今日面臨危難,就此畏避退縮,天虛這張老臉今後往那裏擱去?」他說到這裏,伸手抓住了石清的右掌,說道:「賢弟,你我年紀相差甚遠,你又是俗家,以往少在一塊。但你我向來交厚,何況你武功人品,確為本門的第一等人物,愚兄素所欽佩。若不是為了這臘八之約,你要做本派掌門,愚兄自是欣然奉讓。今日情勢大異,愚兄卻萬萬不能應命了,哈哈,哈哈!」笑得甚是蒼涼。

  石破天心想那俠客島上的「臘八粥」不知是甚麼東西,在鐵叉會中曾聽大哥說起過,現今這天虛道人一提到臘八粥的約會,神色便是大異,難道是甚麼致命的劇毒不成?

  只聽天虛又道:「賢弟,愚兄一夜頭白,決不是貪生怕死。我行年已六十二歲,今年再死,也算得是壽終。只是我反覆思量,如何方能除去這場武林中每十年便出現一次的大劫?如何方能維持本派威名於不墜?那才是真正的難事。過去三十年之中,俠客島已約過三次臘八之宴。各門各派、各幫各會中應約赴會的英雄豪傑,沒一個得能回來。愚兄一死,毫不足惜,這善後之事,咱們卻須想個妥法才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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