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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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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人並肩而行,走出數十丈,謝煙客提起閔柔的那口白劍,道:「這劍鋒利得很,剛才我輕輕一劍,便將樹砍斷了,你喜不喜歡?你向我討,我便給了你。」他實不願和這骯髒的小丐多纏,只盼他快快出口求懇一件事,了此心願。小丐搖頭道:「我不要。這劍是那個觀音娘娘太太的,她是好人,我不能要她的東西。」 謝煙客抽出黑劍,隨手揮出,將道旁一株大樹攔腰斬斷,道:「好吧,那麼我將這口黑劍給你。」小丐仍是搖頭,道:「這是黑衣相公的。黑衣相公和觀音娘娘做一道,我也不能要他的東西。」 謝煙客呸了一聲,說道:「狗雜種,你倒挺講義氣哪能。」小丐不懂,問道:「甚麼叫講義氣?」謝謝煙客哼了一下,不去理他,心想:「這種事你既然不懂,跟你說了也是白饒。」小丐道:「原來你不喜歡講義氣,你……你是不講義氣的。」 謝煙客大怒,臉上青氣一閃,舉掌便要向那小丐天靈蓋擊落,待見到他天真爛漫的神氣,隨即收掌,心想:「我怎能以一指加於他身?何況他既不懂甚麼是義氣,便不是故意來譏刺我了。」說道:「我怎麼不講義氣?我當然講義氣。」小丐問道:「講義氣好不好?」謝煙客道:「好得很啊,講義氣自然是好事。」小丐道:「我知道啦,做好事的是好人,做壞事的是壞人,你老是做好事,因此是個大大的好人。」 這句話若是出於旁人之口,謝煙客認定必是譏諷,想也不想,舉掌便將他打死了。他一生之中,從來沒人說過他是「好人」,雖然偶爾也做幾件好事,卻是興之所至,隨手而為,與生平所做壞事相較,這寥寥幾件好事簡直微不足道,這時聽那小丐說得語氣真誠,不免大有啼笑皆非之感,心道:「這小傢伙說話顛顛蠢蠢,既說我不講義氣,又說我是個大大的好人。這些話若給我的對頭在旁聽見了,豈不成為武林中的笑柄?謝某這張臉往那裏擱去?須得乘早了結此事,別再跟他胡纏。」 那小丐既不要黑白雙劍,謝煙客取出一塊青布包袱將雙劍包了,負在背上,尋思:「引他向我求甚麼好?」正沉吟間,忽見道旁三株棗樹,結滿了紅紅的大棗子,指著棗子說道:「這裏的棗子很好。」眼見三株棗樹都高,只須那小丐求自己採棗,便算是求懇過了,不料那小丐道:「大好人,你想吃棗子,是不是?」 謝煙客奇道:「甚麼大好人?」小丐道:「你是大大的好人,我便叫你大好人。」謝煙客臉一沉,道:「誰說我是好人來著?」小丐道:「不是好人,便是壞人,那麼我叫你大壞人。」謝煙客道:「我也不是大壞人。」小丐道:「這倒奇了,又不是好人,又不是壞人,啊,是了,你不是人!」謝煙客大怒,喝道:「你說甚麼?」小丐道:「你本事很大,是不是神仙?」謝煙客道:「不是!」語氣已不似先前嚴峻,跟著道:「胡說八道!」 小丐搖了搖頭,自言自語:「這也不是,那也不是,可不知是甚麼。」突然奔到棗樹底下,雙手抱住樹幹,兩腳撐了幾下,便爬上了樹。 謝煙客見他雖不會武功,爬樹的身手卻極靈活,只見他揀著最大的棗子,不住採著往懷中塞去,片刻間胸口便高高鼓起。他溜下樹來,雙手捧了一把,遞給謝煙客,道:「吃棗子吧!你不是人,也不是鬼,難道是菩薩?我看卻也不像。」 謝煙客不去理他,吃了幾枚棗子,清甜多汁,的確是上品,心想:「他沒來求我,反而變成了我去求他。」說道:「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誰?你只需求我一聲,說:『請你跟我說,你到底是誰?你是不是神仙菩薩?』我便跟你說。」 小丐搖頭道:「我不求人家的。」謝煙客心中一凜,忙問:「為甚麼不求人?」小丐道:「我媽媽常跟我說:『狗雜種,你這一生一世,可別去求人家甚麼。人家心中想給你,你不用求,人家自然會給你;人家不肯的,你便苦苦哀求也是無用,反而惹得人家討厭。』我媽媽有時吃香的甜的東西,倘若我問她要,她非但不給,反而狠狠打我一頓,罵我:『狗雜種,你求我幹甚麼?幹麼不求你那個嬌滴滴的小賤人去?』因此我是決不求人家的。」 謝煙客道:「『嬌滴滴的小賤人』是誰?」小丐道:「我不知道啊。」 謝煙客又是奇怪,又是失望,心想:「這小傢伙倘若真是甚麼也不向我乞求,當年這個心願如何完法?他的母親只怕是個顛婆,怎麼兒子向她討食物吃便要挨打?她罵甚麼『嬌滴滴的小賤人』,多半是她丈夫喜新棄舊,拋棄了她,於是她滿心惡氣都發在兒子頭上。鄉下愚婦,原多如此。」又問:「你是個小叫化,不向人家討飯討錢麼?」 小丐搖頭道:「我從來不討,人家給我,我就拿了。有時候人家不給,他一個轉身沒留神,我也拿了,趕快溜走。」謝煙客淡淡一笑,道:「那你不是小叫化,你是小賊人!」小丐問道:「甚麼叫小賊?」謝煙客道:「你真的不懂呢?還是裝傻?」小丐道:「我當然真的不懂,才問你啦。甚麼叫裝傻?」 謝煙客向他臉上瞧了幾眼,見他雖滿臉污泥,一雙眼睛卻晶亮漆黑,全無愚蠢之態,道:「你又不是三歲娃娃,活到十幾歲啦,怎地甚麼事也不懂?」 小丐道:「我媽媽不愛跟我說話,她說見到了我就討厭,常常十天八天不理我,我只好跟阿黃去說話了。阿黃只會聽,不會說,牠又不會跟我說甚麼是小賊、甚麼是裝傻。」 謝煙客見他目光中毫無狡譎之色,心想:「這小子不是繞彎子罵我吧?」又問:「那你不會去和鄰居說話?」小丐道:「甚麼叫鄰居?」謝煙客好生厭煩,說道:「住在你家附近的人,就是鄰居了。」小丐道:「住在我家附近的?嗯,共有十一株大松樹,樹上有許多松鼠、草裏有山雞、野兔,那些是鄰居麼?牠們只會吱吱的叫,卻都不會說話。」謝煙客道:「你長到這麼大,難道除了你媽媽之外,沒跟人說過話?」 小丐道:「我一直在山上家裏,走不下來,除了媽媽之外就沒跟人說過話。前幾天媽媽不見了,我找媽媽時從山上掉了下來,後來阿黃又不見了,我問人家,我媽媽那裏去了,阿黃那裏去了,人家說不知道。那算不算說話?」 謝煙客心道:「原來你在荒山上住了一輩子,你母親又不來睬你,難怪這也不懂,那也不懂。」便道:「那也算說話吧。那你又怎知道銀子能買饅頭吃?」小丐道:「我見人家買過的。你沒銀子,我有銀子,你想要,是不是?我給你好了。」從懷中取出那幾塊碎銀子來遞給他。謝煙客搖頭道:「我不要。」心想:「這小子渾渾沌沌,倒不是個小氣的傢伙。」說了這一陣子話,漸感放心,相信他不是別人安排了來對付自己的圈套。 只聽小丐又問:「你剛才說我不是小叫化,是小賊。到底我是小叫化呢,還是小賊?」謝煙客微微一笑,道:「你向人家討吃的,討銀子,人家肯給才給你,你便是小叫化。倘若你不理人家肯不肯給,偷偷的伸手拿了,那便是小賊了。」 那小丐側頭想了一會,道:「我從來不向人家討東西,不管人家肯不肯給,就拿來吃了,那麼我是小賊。是了,你是老賊。」 謝煙客吃一驚,怒道:「甚麼,你叫我甚麼?」 小丐道:「你難道不是老賊?這兩把劍人家明明不肯給你,你卻去搶了來,你不是小孩子,自然是老賊了。」 謝煙客不怒反笑,說道:「『小賊』兩個字是罵人的話,『老賊』也是罵人的話,你不能隨便罵我。」小丐道:「那你怎麼罵我?」謝煙客笑道:「好,我也不罵你。你不是小叫化,也不是小賊,我叫你小娃娃,你就叫我老伯伯。」小丐搖頭道:「我不叫小娃娃,我叫狗雜種。」謝煙客道:「狗雜種的名字不好聽,你媽媽可以叫你,別人可不能叫你。你媽媽也真奇怪,怎麼叫自己的兒子做狗雜種?」 小丐道:「狗雜種為甚麼不好?我的阿黃就是隻狗。牠陪著我,我就快活,好像你陪著我一樣。不過我跟阿黃說話,牠只會汪汪的叫,你卻也會說話。」說著便伸手在謝煙客背上撫摸幾下,落手輕柔,神態和藹,便像是撫摸狗兒的背毛一般。 謝煙客將一股內勁運到了背上,那小丐全身一震,猶似摸到了一塊燒紅的赤炭,急忙放開手,胸腹間說不出的難受,幾欲嘔吐。謝煙客似笑非笑的瞧著他,心道:「誰叫你對我無禮,這一下可夠你受的了!」 小丐手撫胸口,說道:「老伯伯,你在發燒,快到那邊樹底下休息一會,我去找些水給你喝。你甚麼地方不舒服?你燒得好厲害,只怕這場病不輕。」說話時滿臉關切之情,伸手去扶他手臂,要他到樹下休息。 這一來,謝煙客縱然乖戾,見他對自己一片真誠,便也不再運內力傷他,說道:「我好端端的,生甚麼病?你瞧,我不是退燒了麼?」說著拿過他小手來,在自己額頭摸了摸。 小丐一摸之下,覺他額頭涼印印地,急道:「啊啦,老伯伯,你快死了!」謝煙客怒道:「胡說八道,我怎麼快死了?」小丐道:「我媽媽有一次生病,也是這麼又發燒又發冷,她不住叫:『我要死了,快死了,沒良心的,我還是死了的好!』後來果然險些死了,在床上睡了兩個多月才好。」謝煙客微笑道:「我不會死的。」那小丐微微搖頭,似乎不信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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