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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石清笑道:「今日得會高賢,幸也何如!」一揚手,將那小包擲了出去。四人一怔之間,只聽得颼的一聲,石清手中奪自元澄道人的長劍跟著擲出,那小包剛撞上對面樹幹,長劍已然趕上,將小包釘入樹中。劍鋒只穿過小包一角,卻不損及包中物事,手法之快,運勁之巧,實不亞於適才連敗元澄道人、馮振武的那兩招。

  四人的眼光從樹幹再回到石清身上時,只見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通體墨黑的長劍,只聽他說道:「墨劍會金刀,點到為止。是誰佔先一招半式,便得此物如何?」

  安奉日見他居然將已得之物釘在樹上,再以比武較量來決定此物誰屬,絲毫不佔便宜,心下好生佩服,說道:「石莊主請!」他早就聽說玄素莊石清、閔柔夫婦劍術精絕,適才見他制服元澄道人和馮振武,當真名下無虛,心中絲毫不敢托大,刷刷刷三刀,儘是虛劈。

  石清劍尖向地,全身紋風不動,說道:「進招吧!」

  安奉日這才揮刀斜劈,招式未老,已然倒翻上來。他一出手便是生平絕技七十二路「劈卦刀」,招中藏套,套中含式,變化多端。石清使開墨劍,初時見招破招,守得甚是嚴謹,三十餘招後,一聲清嘯,陡地展開搶攻,那便一劍快似一劍。安奉日接了三十餘招後,已全然看不清對方劍勢來路,心中暗暗驚慌,只有舞刀護住要害。

  兩人拆了七十招,刀劍始終不交,忽聽得叮的一聲輕響,墨劍的劍鋒已貼住了刀背,順勢滑了下去。這一招「順流而下」,原是以劍破刀的尋常招數,若是對手武功稍遜,安奉日只須刀身向外掠出,立時便將來劍盪開。但石清的墨劍來勢奇快,安奉日翻刀欲蕩,劍鋒已涼颼颼的碰到了他的食指。安奉日大驚:「我四根手指不保!」便欲撒刀後退,也已不及。心念電轉之際,石清長劍竟然硬生生的收住,非但不向前削,反而向後挪了數寸。安奉日知他手下容情,此際欲不撒刀,也已不得,只得鬆手放開了刀柄。

  那知墨劍一翻,轉到了刀下,卻將金刀托住,不令落地,只聽石清說道:「你我勢均力敵,難分勝敗。」墨劍微微一震,金刀躍將起來。

  安奉日心中好生感激,五指又握緊了刀柄,知他取勝之後,尚自給自己保存顏面,忙舉刀一立,恭恭敬敬行了一禮,正是「劈卦刀」的收刀勢「南海禮佛」。

  這一招使出,心下更驚,不由得臉上變色,原來他一招一式的使將下來,此時剛好將七十二路「劈卦刀」刀法使完,顯是對方於自己這門拿手絕技知之已稔,直等自己的刀法使到第七十一路上,這才將自己制住,倘若他一上來便即搶攻,自己能否擋得住他十招八招,也是殊無把握。

  安奉日正想說幾句感謝的言語,石清還劍入鞘,抱拳說道:「姓石的交了安寨主這個朋友,咱們不用再比。何時路過敝莊,務請來盤桓幾日。」安奉日臉色慘然,道:「自當過來拜訪。」縱身近樹,拔起元澄道人的長劍,接住小包,將一刀一劍都插在地下,雙手捧了那小包,走到石清身前,說道:「石莊主請取去吧!」這件要物他雖得而復失,但石清顧全自己面子,保全了自己四根手指,卻也十分承他的情。

  不料石清雙手一拱,說道:「後會有期!」轉身便走。

  安奉日叫道:「石莊主請留步。莊主顧全安某顏面,安某豈有不知?安某明明是大敗虧輸,此物務請石莊主取去,否則豈不是將安某當作不識好歹的無賴小人了。」

  石清微笑道:「安寨主,今日比武,勝敗未分。安寨主的青龍刀、攔路斷門刀等等精妙刀法都尚未施展,怎能便說輸了?再說,這個小包中並無那物在內,只怕周世兄是上了人家的當。」

  安奉日一怔,說道:「並無那物在內?」急忙打開小包,拆了一層又一層,拆了五層之後,只見包內有三個銅錢,凝神再看,外圓內方,其形扁薄,卻不是三枚制錢是甚麼?一怔之下,不由得驚怒交集,當下強自抑制,轉頭向周牧道:「周兄弟,這……這到底開甚麼玩笑?」

  周牧囁嚅道:「我……我也不知道啊。在那吳道通身上,便只搜到這個小包。」

  安奉日心下雪亮,情知吳道通不是將那物藏在隱秘異常之處,便是已交給了旁人,此番不但空卻跋涉,反而大損金刀寨的威風,當下將紙包往地下一擲,向石清道:「倒教石莊主見笑了,卻不知石莊主何由得知?」

  石清適才奪到那個小包之時,隨手一捏,便已察覺是三枚圓形之物,雖不知定是銅錢,卻已確定絕非心目中欲取的物件,微笑道:「在下也只胡亂猜測而已。咱們同是受人之愚,盼安寨主大量包涵。」一抱拳,轉身向馮振武、元澄道人、周牧拱了拱手,快步出林。

  ***

  石清走到火堆之旁,向閔柔道:「師妹,走吧!」兩人上了坐騎,又向來路回去。

  閔柔看了丈夫的臉色,不用多問,便知此事沒有成功,心中一酸,不由得淚水一滴滴的落上衣襟。石清道:「金刀寨也上了當。咱們再到吳道通屍身上去搜搜,說不定金刀寨的朋友們漏了眼。」閔柔明知無望,卻不違拗丈夫之意,哽咽道:「是。」

  黑白雙駒腳力快極,沒到晌午時分,又已到了侯監集上。

  鎮民驚魂未定,沒一家店舖開門。群盜殺人搶劫之事,已由地方保甲向汴梁官衙稟報,官老爺還在調兵遣將,不敢便來,顯是打著「遲來一刻便多一分平安」的主意。

  石清夫婦縱馬來到吳道通屍身之旁,見牆角邊坐著個十二、三歲的小丐,此外四下裏更無旁人。石清當即在吳道通身上細細搜尋,連他髮髻也拆散了,鞋襪也除了來看過。閔柔則到燒餅鋪去再查了一次。

  兩夫婦相對黯然,同時歎了口氣。閔柔道:「師哥,看來此仇已注定難報。這幾日來也真累了你啦。咱們到汴梁城中散散心,看幾齣戲文,聽幾場鼓兒書。」石清知道妻子素來愛靜,不喜觀劇聽曲,到汴梁散散心云云,那全是體貼自己,便說道:「也好,既然來到了河南,總得到汴梁逛逛。聽說汴梁的銀匠是高手,去揀幾件首飾也是好的。」閔柔素以美色馳名武林,本來就喜愛打扮,人近中年,對容止修飾更加注重。她淒然一笑,說道:「自從堅兒死後,這十三年來你給我買的首飾,足夠開一家珠寶鋪子啦!」

  她說到「自從堅兒死後」一句話,淚水又已涔涔而下,一瞥眼間,只見那小丐坐在牆角邊,猥猥崽崽,污穢不堪,不禁起了憐意,問道:「你媽媽呢?怎麼做叫化子了?」小丐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我媽媽不見了。」閔柔歎了口氣,從懷中摸出一小錠銀子,擲在他腳邊,說道:「買餅兒去吃吧!」提韁便行,回頭問道:「孩子,你叫甚麼名字?」

  那小丐道:「我……我叫『狗雜種』!」

  閔柔一怔,心想:「怎會叫這樣的名字?」石清搖了搖頭,道:「是個白癡!」閔柔道:「是,怪可憐見兒的。」兩人縱馬向汴梁城馳去。

  ***

  那小丐自給吳道通的死屍嚇得暈了過去,直到天明才醒,這一下驚嚇實在厲害,睜眼見到吳道通的屍體身肉模糊的躺在自己身畔,竟不敢起身逃開,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,睡了又醒。石清到來之時,他神智已然清醒,正想離去,卻見石清翻弄屍體,又嚇得不敢動了,沒想到那個美麗女子竟會給自己一錠銀子。他心道:「餅兒麼?我自己也有。」

  他提起右手,手中兀自抓著那咬過一口的燒餅,驚慌之心漸去,登感飢餓難忍,張口往燒餅上用力咬下,只聽得卜的一聲響,上下門牙大痛,似是咬到了鐵石。那小丐一拉燒餅,口中已多了一物,忙吐在左手掌中,見是黑黝黝的一塊鐵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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