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俠客行 | 上頁 下頁


  他扮作個賣餅老人,在侯監集隱居。一住三載,倒也平安無事,但設法想見那物的原主,卻也始終找尋不到。待聽得唿哨聲響,二百餘騎四下合圍,他雖不知這群盜夥定是衝著自己而來,終究覺察到局面凶險,倉卒間無處可以隱藏,當即將那物放在燒餅之中。那高個兒一現身,伸手說道:「拿來!」吳道通行一著險棋,索性便將這燒餅放入他手中,果然不出所料,那高個兒大怒之下,便將燒餅擲去。

  吳道通重傷之後醒轉,自認不出是那個燒餅之中藏有那物,一個個撕開來找尋,全無影蹤,最後終於抓著那個小丐。他想這小叫化餓得狠了,多半是連餅帶物一齊吞入腹中,當下便要剖開他肚子來取物。一時尋不到利刃,他咬一咬牙,伸手拔下自己肚上一根鋼鉤,倒轉鉤頭,便往小丐肚上劃去。

  鋼鉤拔離肚腹,猛覺得一陣劇痛,傷口血如泉湧,鉤頭雖已碰到小丐的肚子,但左手突然間沒了力氣,五指鬆開,小丐身子落地,吳道通右手鋼鉤向前送出,卻刺了個空。吳道通仰天摔倒,雙足挺了幾下,這才真的死了。

  那小丐摔在他身上,拚命掙扎著爬起,轉身狂奔。剛才嚇得實在厲害,只奔出幾步,腿膝酸軟,翻了個觔斗,就此暈了過去,右手卻兀自牢牢的抓著那個只咬過一口的燒餅。

  ***

  淡淡的月光照上吳道通的屍身,慢慢移到那小丐身上,東南角上又隱隱傳來馬蹄之聲。

  這一次的蹄聲來得好快,剛只聽到聲響,倏忽間已到了近處。侯監集的居民已成驚弓之鳥,靜夜中又聽到馬蹄聲,不自禁的膽戰心驚,躲在被窩中只發抖。但這次來的只兩匹馬,也沒唿哨之聲。

  這兩匹馬形相甚奇。一匹自頭至尾都是黑毛,四蹄卻是白色,那是「烏雲蓋雪」的名駒;另一匹四蹄卻是黑色,通體雪白,馬譜中稱為「墨蹄玉兔」,中土尤為罕見。

  白馬上騎著的是個白衣女子,若不是鬢邊戴了朵紅花,腰間又繫著一條猩紅飄帶,幾乎便如服喪,紅帶上掛了一柄白鞘長劍。黑馬乘客是個中年男子,一身黑衫,腰間繫著的長劍也是黑色的劍鞘。兩乘馬並肩疾馳而來。

  頃刻間兩人都看到了吳道通的屍首以及滿地損毀的傢生雜物,同聲驚噫:「咦!」

  黑衫男子馬鞭揮出,捲在吳道通屍身頸項之中,拉起數尺,月光便照在屍身臉上。那女子道:「是吳道通!看來安金刀已得手了。」那男子馬鞭一振,將屍身擲在道旁,道:「吳道通死去不久,傷口血跡未凝,趕得上!」那女子點了點頭。

  兩匹馬並肩向西馳去。八隻鐵蹄落在青石板上,蹄聲答答,竟如一匹馬奔馳一般。兩匹馬前蹄後蹄都是同起同落,整齊之極,也是美觀之極,不論是誰見了,都想得到這兩匹馬曾同受長期操練,是以奮蹄爭馳之際,也是絕無參差。

  兩匹馬越跑越快,一掠過汴梁城郊,道路狹窄,便不能雙騎並騎。那女子微一勒馬,讓那男子先行。那男子側頭一笑,縱馬而前,那女子跟隨在後。

  兩匹駿馬腳力非凡,按照吳道通死去的情狀推想,這當兒已該當趕上金刀寨人馬,但始終影蹤毫無。他們不知吳道通雖氣絕不久,金刀寨的人眾卻早去得遠了。

  馬不停蹄的趕了一個多時辰。二人下馬讓坐騎稍歇,上馬又行,將到天明時分,驀見遠處曠野中有幾個火頭升起。兩人相視一笑,同時飛身下馬。那女子接過那男子手中馬韁,將兩匹馬都繫在一株大樹的樹幹上。兩人展開輕身功夫,向火頭奔去。

  這些火頭在平野之間看來似乎不遠,其實相距有數里之遙。兩人在草地上便如一陣風般滑行過去。將到臨近,只見一大群人分別圍著十幾堆火,隱隱聽得稀裏呼嚕之聲此起彼應,眾人捧著碗在吃麵。兩人本想先行窺探,但平野之地無可藏身,離這群人約十數丈,便放慢了腳步,並肩走近。

  人群中有人喝問:「甚麼人?幹甚麼的?」

  那男子踏上一步,抱拳笑道:「安寨主不在麼?是那一位朋友在這裏?」

  那矮老者周牧一抬眼,火光照耀下見來人一男一女,一黑一白,並肩而立。兩人都是中年,男的丰神俊朗,女的文秀清雅,衣衫飄飄,腰間都掛著一柄長劍。

  周牧心中一凜,隨即想起兩個人來,一挺腰站了起來,抱拳說道:「原來是江南玄素莊石莊主夫婦大駕光臨!」跟著大聲喝道:「眾弟兄,快起來行禮,這兩位是威震大江南北的石莊主夫婦。」一眾漢子轟然站起,微微躬身。周牧心下嘀咕:「石清、閔柔夫婦跟我們金刀寨可沒糾葛樑子,大清早找將上來,不知想幹甚麼,難道也為了這件物事?」遊目往四下裏一瞧,一望平野,更無旁人,心想:「雖然聽說他夫婦劍術了得,終究好漢敵不過人多,又怕他何來?」

  石夫人閔柔輕聲說道:「師哥,這位是鷹爪門的周牧周老爺子。」

  她話聲雖低,周牧卻也聽見了,不禁微感得意:「冰雪神劍居然還知道我的名頭。」忙接口道:「不敢,金刀寨周牧拜見石莊主、石夫人。」說著又彎了彎腰。

  石清向著眾盜夥微笑道:「眾位朋友正用早膳,這可打擾了,請坐,請坐。」轉頭對周牧道:「周朋友不必客氣,愚夫婦和貴門『一飛沖天』莊震中莊兄曾有數面之緣,說起來大家也都不是外人。」

  周牧道:「『一飛沖天』是在下師叔。」暗道:「你年紀比我小著一大截,卻稱我莊師叔為莊兄,那不是明明以長輩自居嗎?」想到此節,更覺對方此來只怕不懷好意,心下更多了一層戒備。武林中於『輩份』兩字看得甚重,晚輩遇上了長輩固然必須恭敬,而長輩吩咐下來,晚輩也輕易不得違拗,否則給人說一聲以下犯上,先就理虧。

  石清見他臉色微微一沉,已知其意,笑道:「這可得罪了!當年嵩山一會,曾聽莊兄說起貴門武功,愚夫婦佩服得緊。我忝在世交,有個不情之請,周世兄莫怪。」他一改口稱之為「周世兄」,更是以長輩自居了。

  周牧道:「倘若是在下自己的事,衝著兩位的金面,只要力所能及,兩位吩咐下來,自是無有不遵。但若是敝寨的事,在下職位低微,那可做不得主了。」

  石清心道:「這人老辣得緊,沒聽我說甚麼,先來推個乾乾淨淨。」說道:「那跟貴寨毫無干係。我要向周世兄打聽一件事。愚夫婦追尋一個人,此人姓吳名道通,兵器使的是一對判官筆,身材甚高,聽說近年來扮成了個老頭兒,隱姓埋名,潛居在汴梁附近。不知周世兄可曾聽到過他的訊息嗎?」

  他一說出吳道通的名字,金刀寨人眾登時聳動,有些立時放下了手中捧著的麵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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