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俠客行 | 上頁 下頁


  ▼一 玄鐵令

  趙客縵胡纓,吳鉤霜雪明。
  銀鞍照白馬,颯沓如流星。
  十步殺一人,千里不留行。
  事了拂衣去,深藏身與名。
  閑過信陵飲,脫劍膝前橫。
  將炙啖朱亥,持觴勸侯嬴。
  三杯吐然諾,五嶽倒為輕。
  眼花耳熱後,意氣素霓生。
  救趙揮金鎚,邯鄲先震驚。
  千秋二壯士,烜赫大梁城。
  縱死俠骨香,不慚世上英。
  誰能書閣下,白首太玄經?

  李白這一首《俠客行》古風,寫的是戰國時魏國信陵君門客侯嬴和朱亥的故事,千載之下讀來,英銳之氣,兀自虎虎有威。那大梁城鄰近黃河,後稱汴梁,即今河南開封。該地雖然數為京城,卻是民風質樸,古代悲歌慷慨的豪俠氣概,後世迄未泯滅。

  開封東門十二里處,有個小市鎮,叫做侯監集。這小鎮便因侯嬴而得名。當年侯嬴為大梁夷門監者。大梁城東有山,山勢平夷,稱為夷山,東城門便稱為夷門。夷門監者就是大梁東門的看守小吏。

  這一日已是傍晚時分,四處前來趕集的鄉民正自挑擔的挑擔、提籃的提籃,紛紛歸去,突然間東北角上隱隱響起了馬蹄聲。蹄聲漸近,竟然是大隊人馬,少說也有二百來騎,蹄聲奔騰,乘者縱馬疾馳。眾人相顧說道:「多半是官軍到了。」有的說道:「快讓開些,官兵馬匹衝來,踢翻擔子,那也罷了,便踩死了你,也是活該。」

  猛聽得蹄聲之中夾雜著陣陣唿哨。過不多時,唿哨聲東呼西應、南作北和,竟然四面八方都是哨聲,似乎將侯監集團團圍住了。眾人駭然失色,有些見識較多之人,不免心中嘀咕:「遮莫是強盜?」

  鎮頭雜貨鋪中一名夥計伸了伸舌頭,道:「啊喲,只怕是我的媽啊那些老哥們來啦!」王掌櫃臉色已然慘白,舉起了一隻不住發抖的肥手,作勢要往那夥計頭頂拍落,喝道:「你奶奶的,說話也不圖個利市,甚麼老哥小哥的。當真線上的大爺們來了,那還有你……你的小命?再說,也沒聽見光天化日有人幹這調調兒的!啊喲,這……這可有點兒邪……」

  他說到一半,口雖張著,卻沒了聲音,只見市集東頭四五匹健馬直搶了過來。馬上乘者一色黑衣,頭戴范陽斗笠,手中各執明晃晃的鋼刀,大聲叫道:「老鄉,大夥兒各站原地,動一下子的,可別怪刀子不生眼睛。」嘴裏叱喝,拍馬往西馳去。馬蹄鐵拍打在青石板上,錚錚直響,令人心驚肉跳。

  蹄聲未歇,西邊廂又有七八匹馬衝來,馬上健兒也是一色黑衣,頭戴斗笠,帽簷壓得低低的。這些人一般叱喝:「乖乖的不動,那沒事,愛吃板刀麵的就出來!」

  雜貨鋪那夥計嘿的一聲笑,說道:「板刀麵有甚麼滋味……」這人貧嘴貧舌的,想要說句笑話,豈知一句話沒完,馬上一名大漢馬鞭揮出,甩進櫃檯,勾著那夥計的脖子,順手一帶,砰的一聲,將他重重摔在街上。那大漢的坐騎一股勁兒向前馳去,將那夥計拖著而行。後邊一匹馬趕將上來,前蹄踩落,那夥計哀號一聲,眼見不活了。

  旁人見到這夥人如此兇橫,那裏還敢動彈?有的本想去上了門板,這時雙腳便如釘牢在地上一般,只是全身發抖,要他當真絲毫不動,卻也幹不了。

  離雜貨鋪五六間門面處有家燒餅油條店,油鍋中熱油滋滋價響,鐵絲架上擱著七八根油條。一個花白頭髮的老者彎著腰,將麵粉捏成一個個小球,又將小球壓成圓圓的一片,對眼前驚心動魄的慘事竟如視而不見。他在麵餅上灑些蔥花,對角一摺,捏上了邊,在一支黃砂碗中抓些芝麻,灑在餅上,然後用鐵鉗挾起,放入烘爐之中。

  這時四下裏唿哨聲均已止歇,馬匹也不再行走,一個七八百人的市集上鴉雀無聲,就是啼哭的小兒,也給父母按住了嘴巴,不令發出半點聲音。各人凝氣屏息之中,只聽得一個人喀、喀、喀的皮靴之聲,從西邊沿著大街響將過來。

  這人走得甚慢,沉重的腳步聲一下一下,便如踏在每個人心頭之上。腳步聲漸漸近來,其時太陽正要下山,一個長長的人影映在大街之上,隨著腳步聲慢慢逼近。街上人人都似嚇得呆了,只有那賣餅老者仍在做他的燒餅。皮靴聲響到燒餅鋪外忽而停住,那人上上下下的打量賣餅老者,突然間嘿嘿嘿的冷笑三聲。

  賣餅老者緩緩抬起頭來,只見面前那人身材極高,一張臉孔如橘皮般凹凹凸凸,滿是疙瘩。賣餅老者道:「大爺,買餅麼?一文錢一個。」拿起鐵鉗,從烘爐中挾了個熱烘烘的燒餅出來,放在白木板上。那高個兒又是一聲冷笑,說道:「拿來!」伸出左手。那老者瞇著眼睛道:「是!」拿起那個新焙的燒餅,放在他掌中。

  那高個兒雙眉豎起,大聲怒道:「到這當兒,你還在消遣大爺!」將燒餅劈面向老者擲去。賣餅老者緩緩將頭一側,燒餅從他臉畔擦過,拍的一聲響,落在路邊的一條泥溝之旁。

  高個兒擲出燒餅,隨即從腰間撤出一對雙鉤,鉤頭映著夕陽,藍印印地寒氣逼人,說道:「到這時候還不拿出來?姓吳的,你到底識不識時務?」賣餅老者道:「大爺認錯人啦,老漢姓王。賣餅王老漢,侯監集上人人認得。」高個兒冷笑道:「他奶奶的!我們早查得清清楚楚,你喬裝改扮,躲得了一年半載,可躲不得一輩子。」

  賣餅老者瞇著眼睛,慢條斯理的說道:「素聞金刀寨安寨主劫富濟貧,江湖上提起來,都是翹起大拇指,說一聲:『俠盜!』怎麼派出來的小嘍囉,卻向賣燒餅的窮老漢打起主意來啦?」他說話似乎有氣無力,這幾句話卻說得清清楚楚。

  高個兒怒喝:「吳道通,你是決計不交出來的啦?」賣餅老者臉色微變,左頰上的肌肉牽動了幾下,隨即又是一副懶洋洋的神氣,說道:「你既知道吳某的名字,對我仍然這般無禮,未免太大膽了些罷?」那高個兒罵道:「你老子膽大膽小,你到今天才知嗎?」左鉤一起,一招『手到擒來』,疾向吳道通左肩鉤落。

  吳道通向右略閃,高個兒鋼鉤落空,左腕隨即內勾,鋼鉤拖回,便向吳道通後心鉤到。吳道通矮身避開,跟著右足踢出,卻是踢在那座炭火燒得正旺的烘爐之上。滿爐紅炭斗地向那高個兒身上飛去,同時一鑊炸油條的熟油也猛向他頭頂澆落。

  那高個兒吃了一驚,急忙後躍,避開了紅炭,卻避不開滿鑊熱油,「啊喲」一聲,滿鍋熱油已潑在他雙腿之上,只痛得他哇哇怪叫。

  吳道通雙足力登,沖天躍起,已縱到了對面屋頂,手中兀自抓著那把烤燒餅的鐵鉗。猛地裏青光閃動,一柄單刀迎頭劈來,吳道通舉鐵鉗擋去,噹的一聲響,火光四濺。他那鐵鉗雖是黑黝黝地毫不起眼,其實乃純鋼所鑄,竟將單刀擋了回去,便在此時,左側一根短槍、右側雙刀同時攻到。原來四周屋頂上都已佈滿了人。吳道通哼了一聲,叫道:「好不要臉,以多取勝麼?」身形一長,雙手分執鐵鉗兩股,左擋短槍,右架雙刀,竟將鐵鉗拆了開來,變成了一對判官筆。原來他這烤燒餅的鐵鉗,是一對判官筆所合成。

  吳道通雙筆使開,招招取人穴道,以一敵三,仍然佔到上風。他一聲猛喝:「著!」使短槍的「啊」的一聲,左腿中筆,骨溜溜的從屋簷上滾了下去。

  西北角屋面上站著一名矮瘦老者,雙手叉在腰間,冷冷的瞧著三人相鬥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