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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九


  他從岳不群懷中取出一面錦旗,那是五嶽劍派的盟旗,十幾兩金銀,另有兩塊銅牌。鮑大楚聲音憤激,大聲道:「啟稟大小姐:葛杜二長老果然已遭了這廝毒手,這是二位長老的教牌。」說著提起腳來,在岳不群腰間重重踢了一腳。

  令狐冲大聲道:「不可傷他。」鮑大楚恭恭敬敬的應道:「是。」

  盈盈道:「拿些冷水來,澆醒了他。」莫長老取過腰間水壺,拔開壺塞,將冷水淋在岳不群頭上。過了一會,岳不群呻吟一聲,睜開眼來,只覺頭頂和腰間劇痛,又呻吟了一聲。

  盈盈問道:「姓岳的,本教葛杜二長老,是你殺的?」鮑大楚拿著那兩塊銅牌,在手中拋了幾拋,錚錚有聲。

  岳不群料知無幸,罵道:「是我殺的。魔教邪徒,人人得而誅之。」鮑大楚本欲再踢,但想令狐冲跟教主交情極深,又是大小姐的未來夫婿,他說過「不可傷他」,便不敢違命。盈盈冷笑道:「你自負是正教掌門,可是幹出來的事,比我們日月神教教下邪惡百倍,還有臉來罵我們是邪徒。連你夫人也對你痛心疾首,寧可自殺,也不願再和你做夫妻,你還有臉活在世上嗎?」岳不群罵道:「小妖女胡說八道!我夫人明明是給你們害死的,卻來誣賴,說她是自殺。」

  盈盈道:「冲哥,你聽他的話,可有多無恥。」令狐冲囁嚅道:「盈盈,我想求你一件事。」盈盈道:「你要我放他?只怕是縛虎容易縱虎難。此人心計險惡,武功高強,日後再找上你,咱們未必再有今日這般幸運。」令狐冲道:「今日放他,我和他師徒之情已絕。他的劍法我已全盤瞭然於胸,他膽敢再找上來,我教他決計討不了好去。」

  盈盈明知令狐冲決不容自己殺他,只要令狐冲此後不再顧念舊情,對岳不群也就無所畏懼,說道:「好,今日咱們就饒他一命。鮑長老、莫長老,你們到江湖之上,將咱們如何饒了岳不群之事四處傳播。又說岳不群為了練那邪惡劍法,自殘肢體,不男不女,好教天下英雄眾所知聞。」鮑大楚和莫長老同聲答應。

  岳不群臉如死灰,雙眼中閃動惡毒光芒,但想到終於留下了一條性命,眼神中也混和著幾分喜色。

  盈盈道:「你恨我,難道我就怕了?」長劍幾揮,割斷了綁縛住他的繩索,走近身去,解開了他背上一處穴道,右手手掌按在他嘴上,左手在他後腦一拍。岳不群口一張,只覺嘴裏已多了一枚丸藥,同時覺得盈盈右手兩指已捏住了自己鼻孔,登時氣為之窒。

  盈盈替岳不群割斷綁縛、解開他身上被封穴道之時,背向令狐冲,遮住了他眼光,以丸藥塞入岳不群口中,令狐冲也就沒瞧見,只道她看在自己份上放了師父,心下甚慰。

  岳不群鼻孔被塞,張嘴吸氣,盈盈手上勁力一送,登時將那丸藥順著氣流送入他腹中。

  岳不群一吞入這枚丸藥,只嚇得魂不附體,料想這是魔教中最厲害的「三尸腦神丹」,早就聽人說過,服了這丹藥後,每年端午節必須服食解藥,以制住丹中所裹尸蟲,否則尸蟲脫困而鑽入腦中,嚼食腦髓,痛楚固不必言,而且狂性大發,連瘋狗也有所不如。饒是他足智多謀,臨危不亂,此刻身當此境,卻也額上出汗如漿,臉如土色。

  盈盈站直身子,說道:「冲哥,他們下手太重,這穴道點得很狠,餘下兩處穴道,稍待片刻再解,免得他難以抵受。」令狐冲道:「多謝你了。」盈盈嫣然一笑,心道:「我暗中做了手腳,雖是騙你,卻是為了你好。」過了一會,料知岳不群腹中丸藥漸化,已無法運功吐出,這才再替他解開餘下的兩處穴道,俯身在他身邊低聲道:「每年端午節之前,你上黑木崖來,我有解藥給你。」

  岳不群聽了這句話,確知適才所服當真是「三尸腦神丹」了,不由得全身發抖,顫聲道:「這……這是三尸……三尸……」

  盈盈格格一笑,大聲道:「不錯,恭喜閣下。這等靈丹妙藥,製煉極為不易,我教下只有身居高位、武功超卓的頭號人物,才有資格服食。鮑長老,是不是?」

  鮑大楚躬身道:「謝教主的恩典,這神丹曾賜屬下服過。屬下忠心不二,奉命唯謹,服了神丹後,教主信任有加,實有說不盡的好處。教主千秋萬載,一統江湖。」

  令狐冲吃了一驚,問道:「你給我師……給他服了三尸腦神丹?」

  盈盈笑道:「是他自己忙不迭的張口吞食的,多半他肚子餓得狠了,甚麼東西都吃。岳不群,以後你出力保護冲哥和我的性命,於你大為有益。」

  岳不群心下恨極,但想:「倘若這妖女遭逢意外,給人害死,我……我可就慘了。甚至她性命還在,受了重傷,端午節之前不能回到黑木崖,我又到那裏去找她?又或者她根本就不想給我解藥……」想到這裏,忍不住全身發抖,雖然一身神功,竟是難以鎮定。

  令狐冲嘆了口氣,心想盈盈出身魔教,行事果然帶著三分邪氣,但此舉其實是為了自己著想,可也怪不得她。

  盈盈向鮑大楚道:「鮑長老,你去回稟教主,說道五嶽派掌門岳先生已誠心歸服我教,服了教主的神丹,再也不會反叛。」鮑大楚先前見令狐冲定要釋放岳不群,正自發愁,生怕回歸總壇之後教主怪責,待見岳不群被逼服食「三尸腦神丹」,登時大喜,當下喜孜孜的應道:「全仗大小姐主持,方得大功告成,教主他老人家必定十分喜歡。教主中興聖教,澤被蒼生。」盈盈道:「岳先生既歸我教,那麼於他名譽有損之事,外邊也不能提了。他服食神丹之事,更半句不可洩漏。此人在武林中位望極高,智計過人,武功了得,教主必有重用他之處。」鮑大楚應道:「是,謹遵大小姐吩咐。」

  令狐冲見到岳不群這等狼狽的模樣,不禁惻然,雖然他此番意欲相害,下手狠辣,但過去二十年中,自己自幼至長,皆由他和師娘養育成人,自己一直當他是父親一般,突然間反臉成仇,心中甚是難過,要想說幾句話相慰,喉頭便如鯁住了一般,竟說不出來。

  盈盈道:「鮑長老、莫長老,兩位回到黑木崖上,請替我問爹爹安好,問向叔叔好,待得……待得他……他令狐公子傷癒,我們便回總壇來見爹爹。」

  倘若換作了另一位姑娘,鮑大楚定要說:「盼公子早日康復,和大小姐回黑木崖來,大夥兒好儘早討一杯喜酒喝。」對於年少情侶,此等言語極為討好,但對盈盈,他卻那裏敢說這種話?向二人正眼也不敢瞧上一眼,低頭躬身,板起了臉,唯唯答應,一副誠惶誠恐的神氣,生怕盈盈疑心他腹中偷笑。這位姑娘為了怕人嘲笑她和令狐冲相愛,曾令不少江湖豪客受累無窮,那是武林中眾所周知之事。他不敢多耽,當即向盈盈和令狐冲告辭,帶同眾人而去,告別之時,對令狐冲的禮貌比之對盈盈尤更敬重了三分。他老於江湖,歷練人情,知道越是對令狐冲禮敬有加,盈盈越是喜歡。

  盈盈見岳不群木然而立,說道:「岳先生,你也可以去了。尊夫人的遺體,你帶去華山安葬嗎?」岳不群搖了搖頭,道:「相煩二位,便將她葬在小山之旁罷!」說著竟不向二人再看一眼,快步而去,頃刻間已在樹叢之後隱沒,身法之快,實所罕見。

  ***

  黃昏時分,令狐冲和盈盈將岳夫人的遺體在岳靈珊墓旁葬了,令狐冲又大哭了一場。

  次日清晨,盈盈問道:「冲哥,你傷口怎樣?」令狐冲道:「這一次傷勢不重,不用擔心。」盈盈道:「那就好了。咱倆住在這裏,已為人所知。我想等你休息幾天,咱們換一個地方。」令狐冲道:「那也好。小師妹有媽媽相伴,也不怕了。」心下酸楚,嘆道:「我師父一生正直,為了練這邪門劍法,這才性情大變。」

  盈盈搖頭道:「那也未必。當日他派你小師妹和勞德諾到福州去開小酒店,想謀取辟邪劍譜,就不見得是君子之所為。」令狐冲默然,這件事他心中早就曾隱隱約約的想到過,卻從來不敢好好的去想一想。

  盈盈又道:「這其實不是辟邪劍法,該叫作『邪門劍法』才對。這劍譜流傳江湖,遺害無窮。岳不群還活在世上,林平之心中也記著一部,不過我猜想,他不會全本背給左冷禪和勞德諾聽。林平之這小子心計甚深,豈肯心甘情願的將這劍譜給人?」令狐冲道:「左冷禪和林平之眼睛都盲了,勞德諾卻眼睛不瞎,佔了便宜。這三人都是十分聰明深沉,聚在一起,勾心鬥角,不知結果如何。以二對一,林平之怕要吃虧。」

  盈盈道:「你真要想法子保護林平之嗎?」令狐冲瞧著岳靈珊的墓,說道:「我實不該答應小師妹去保護林平之。這人豬狗不如,我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,如何又能去幫他?只是我答應過小師妹的,倘若食言,她在九泉之下,也是難以瞑目。」盈盈道:「她活在世上之時,不知道誰真的對她好,死後有靈,應該懂了。她不會再要你去保護林平之的!」

  令狐冲搖頭道:「那也難說。小師妹對林平之一往情深,明知他對自己存心加害,卻也不忍他身遭災禍。」

  盈盈心想:「這倒不錯,換作了我,不管你待我如何,我總是全心全意的待你好。」

  令狐冲在山谷中又將養了十餘日,新傷已大好了,說道須到恆山一行,將掌門之位傳給儀清,此後心無掛礙,便可和盈盈浪跡天涯,擇地隱居。

  盈盈道:「那林平之的事,你又如何向你過世的小師妹交代?」令狐冲搔頭道:「這是我最頭痛的事,你最好別提,待我見機行事便是。」盈盈微微一笑,不再說了。

  兩人在兩座墳前行了禮,相偕離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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