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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四


  岳不群嗤的一劍,當胸平刺。令狐冲側身避過。岳不群接著又刺出兩劍,令狐冲又避開了,長劍始終指地,並不出劍擋架。岳不群道:「你已讓我三招,算得已盡了敬長之義,這就拔劍!」

  任我行道:「冲兒,你再不還招,當真要將小命送在這兒不成?」

  令狐冲應道:「是。」橫劍當胸。這場比試,是讓師父得勝呢,還是須得勝過師父?倘若故意容讓,輸了這一場,縱然自己身受重傷,也不打緊,可是任我行、向問天、盈盈三人卻得在少室山上苦受十年囚禁。方證大師固是有道高僧,但左冷禪和少林寺中其他僧眾,難保不對盈盈他們三人毒計陷害,說是囚禁十年,然是否得保性命,挨過這十年光陰,卻難說得很。若說不讓罷,自己自幼孤苦,得蒙師父、師娘教養成材,直與親生父母一般,大恩未報,又怎能當著天下英雄之前,將師父打敗,令他面目無光,聲名掃地?

  便在他躊躇難決之際,岳不群已急攻了二十餘招。令狐冲只以師父從前所授的華山劍法擋架,「獨孤九劍」每一劍都攻人要害,一出劍便是殺著,當下不敢使用。他自習得「獨孤九劍」之後,見識大進,加之內力渾厚之極,雖然使的只是尋常華山劍法,劍上所生的威力自然與疇昔大不相同。岳不群連連催動劍力,始終攻不到他身前。

  旁觀眾人見令狐冲如此使劍,自然均知他有意相讓。任我行和向問天相對瞧了一眼,都是深有憂色。兩人不約而同的想起,那日在杭州孤山梅莊,任我行邀令狐冲投身日月神教,許他擔當光明右使之位,日後還可出任教主,又允授他秘訣,用以化解「吸星大法」中異種內力反噬的惡果。但這年輕人絲毫不為所動,足見他對師門十分忠義。此刻更見他對舊日的師父師娘神色恭謹之極,直似岳不群便要一劍將他刺死,也是心所甘願。他所使招式全是守勢,如此鬥下去焉有勝望?令狐冲顯然決計不肯勝過師父,更不肯當著這許多成名的英雄之前勝過師父。若不是他明知這一仗輸了之後,盈盈等三人便要在少室山囚禁,只怕拆不上十招,便已棄劍認輸了。任、向二人徬徨無計,相對又望了一眼,目光中便只三個字:「怎麼辦?」

  任我行轉過頭來,向盈盈低聲道:「你到對面去。」盈盈明白父親的意思,他是怕令狐冲顧念昔日師門之恩,這一場比試要故意相讓,他叫自己到對面去,是要令狐冲見到自己之後,想到自己待他的情義,便會出力取勝。她輕輕嗯了一聲,卻不移動腳步。

  過了片刻,任我行見令狐冲不住後退,更是焦急,又向盈盈道:「到對面去。」盈盈仍是不動,連「嗯」的那一聲也不答應。她心中在想:「我待你如何,你早已知道。你如以我為重,決意救我下山,你自會取勝。你如以師父為重,我便是拉住你衣袖哀哀求告,也是無用。我何必站到你的面前來提醒你?」深覺兩情相悅,貴乎自然,倘要自己有所示意之後,令狐冲再為自己打算,那可無味之極了。

  令狐冲隨手揮灑,將師父攻來的劍招一一擋開,所使已不限於華山劍法。他若還擊,早能逼得岳不群棄劍認輸,眼見師父劍招破綻大露,始終不出手攻擊。岳不群早已明白他的心意,運起紫霞神功,將華山劍法發揮得淋漓盡致。他既知令狐冲不會還手,每一招便全是進手招數,不再顧及自己劍法中是否有破綻。這麼一來,劍法威力何止大了一倍。

  旁觀眾人見岳不群劍法精妙,又佔盡了便宜,卻始終無法刺中令狐冲;又見令狐冲出劍有時有招,有時無招,而無招之時,長劍似乎亂擋亂架,卻是曲盡其妙,輕描淡寫的便將岳不群巧妙的劍招化解了,越看越是佩服,均想:「冲虛道長自承劍術不及,當非虛言。」

  岳不群久戰不下,心下焦躁,突然想起:「啊喲,不好!這小賊不願負那忘恩負義的惡名,卻如此跟我纏鬥。他雖不來傷我,卻總是叫我難以取勝。這裏在場的個個都是目光如炬的高手,便在此時,也早已瞧出這小賊是在故意讓我。我不斷的死纏爛打,成甚麼體統?那裏還像是一派掌門的模樣?這小賊是要逼我知難而退,自行認輸。」

  他當即將紫霞神功都運到了劍上,呼的一劍,當頭直劈。令狐冲斜身閃開。岳不群圈轉長劍,攔腰橫削。令狐冲縱身從劍上躍過。岳不群長劍反撩,疾刺他後心,這一劍變招快極,令狐冲背後不生眼睛,勢在難以躲避。眾人「啊」的一聲,都叫了出來。

  令狐冲身在半空,既已無處借勢再向前躍,回劍擋架也已不及,卻見他長劍挺出,拍在身前數尺外的木柱之上,這一借力,身子便已躍到了木柱之後,噗的一聲響,岳不群長劍刺入木柱。劍刃柔韌,但他內勁所注,長劍竟穿柱而過,劍尖和令狐冲身子相距不過數寸。

  眾人又都「啊」的一聲。這一聲叫喚,聲音中充滿了喜悅、欣慰和讚嘆之情,竟是人人都不禁為令狐冲歡喜,既佩服他這一下躲避巧妙之極,又慶幸岳不群終於沒刺中他。

  岳不群施展平生絕技,連環三擊,仍然奈何不了令狐冲,又聽得眾人的叫喚,竟是都在同情對方,心下大是懊怒。

  這「奪命連環三仙劍」是華山派劍宗的絕技,他氣宗弟子原本不知。當年兩宗自殘,劍宗弟子曾以此劍法殺了好幾名氣宗好手。當氣宗弟子將劍宗的弟子屠戮殆盡、奪得華山派掌門之後,氣宗好手仔細參詳這三式高招「奪命連環三仙劍」。諸人想起當日拚鬥時這三式連環的威力,心下猶有餘悸,參研之時,各人均說這三招劍法入了魔道,但求劍法精妙,卻忘了本派「以氣馭劍」的不易至理,大家嘴裏說得漂亮,心中卻無不佩服。

  當岳不群與令狐冲兩人出劍相鬥,岳夫人就已傷心欲涕,見丈夫突然使出這三招,心頭大震:「當年兩宗同門相殘,便因重氣功、重劍法的紛爭而起。他是華山氣宗的掌門弟子,在這時居然使用劍宗的絕技,倘若給外人識破了,豈不令人輕視齒冷?唉,他既用此招,自是迫不得已,其實他非冲兒敵手,早已昭然,又何必苦苦纏鬥?」有心上前勸阻,但此事關涉實在太大,並非單是本門一派之事,欲前又卻,手按劍柄,憂心如焚。

  岳不群右手一提,從柱中拔出了長劍。令狐冲站在柱後,並不轉出。岳不群只盼他就此躲在木柱之後,不再出來應戰,算是怕了自己,也就顧全了自己的顏面。兩人相對而視。令狐冲低頭道:「弟子不是你老人家的敵手。咱們不用再比試了罷?」岳不群哼了一聲。

  任我行道:「他師徒兩人動手,無法分出勝敗。方丈大師,咱們這三場比試,雙方就算不勝不敗。老夫向你賠個罪,咱們就此別過如何?」

  岳夫人暗自舒了口長氣,心道:「這一場比試,我們明明是輸了。任教主如此說,總算顧全到我們的面子,如此了事,那是再好不過。」

  方證說道:「阿彌陀佛!任施主這等說,大家不傷和氣,足見高明,老衲自無異……」這個「議」字尚未出口,左冷禪忽道:「那麼我們便任由這四人下山,從此為害江湖,屠殺無辜?任由他們八隻手掌沾滿千千萬萬人的鮮血,任由他們殘殺天下良善?岳師兄以後還算不算是華山派掌門?」方證遲疑道:「這個……」

  嗤的一聲響,岳不群繞到柱後,挺劍向令狐冲刺去。

  令狐冲閃身避過,數招之間,二人又鬥到了殿心。岳不群快劍進擊,令狐冲或擋或避,又成了纏鬥悶戰之局。

  再拆得二十餘招,任我行笑道:「這場比試,勝敗終究是會分的,且看誰先餓死,再打得七八天,相信便有分曉了。」

  眾人覺得他這番話雖是誇張,但如此打法,只怕幾個時辰之內,也的確難有結果。

  任我行心想:「這岳老兒倘若老起臉皮,如此胡纏下去,他是立於不敗之地,說甚麼也不會輸的。可是冲兒只須有一絲半分疏忽,那便糟了,久戰下去,可於咱們不利。須得以言語激他一激。」便道:「向兄弟,今日咱們來到少林寺中,當真是大開眼界。」

  向問天道:「不錯。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物,盡集於此……」任我行道:「其中一位,更是了不起。」向問天道:「是那一位?」任我行道:「此人練就了一項神功,令人嘆為觀止。」向問天道:「是甚麼神功?」任我行道:「此人練的是金臉罩、鐵面皮神功。」向問天道:「屬下只聽過金鐘罩、鐵布衫,卻沒聽過金臉罩、鐵面皮。」任我行道:「人家金鐘罩、鐵布衫功夫是周身刀槍不入,此人的金臉罩、鐵面皮神功,卻只練硬一張臉皮。」向問天道:「這金臉罩、鐵面皮神功,不知是那一門那一派的功夫?」任我行道:「這功夫說來非同小可,乃是西嶽華山,華山派掌門人,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君子劍岳不群岳先生所創。」向問天道:「素聞君子劍岳先生氣功蓋世,劍術無雙,果然不是浪得虛名之輩。這金臉罩、鐵面皮神功,將一張臉皮練得刀槍不入,不知有何用途?」任我行道:「這用處可說之不盡。我們不是華山派門下弟子,其中訣竅,難以了然。」向問天道:「岳先生創下這路神功,從此名揚江湖,永垂不朽的了。」任我行道:「這個自然。咱們以後遇上華山派的人物,對他們這路鐵面皮神功,可得千萬小心在意。」向問天道:「是,屬下牢記在心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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