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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六


  ▼第二一章 囚居

  令狐冲也不知昏迷了多少時候,終於醒轉,腦袋痛得猶如已裂了開來,耳中仍如雷霆大作,轟轟聲不絕。睜眼漆黑一團,不知身在何處,支撐著想要站起,渾身更無半點力氣,心想:「我定是死了,給埋在墳墓中了。」一陣傷心,一陣焦急,又暈了過去。

  第二次醒轉時仍頭腦劇痛,耳中響聲卻輕了許多,只覺得身下又涼又硬,似是臥在鋼鐵之上,伸手去摸,果覺草蓆下是塊鐵板,右手這麼一動,竟發出一聲嗆啷輕響,同時覺得手上有甚麼冰冷的東西縛住,伸左手去摸時,也發出嗆啷一響,左手竟也有物縛住。他又驚又喜,又是害怕,自己顯然沒死,身子卻已為鐵鏈所繫,左手再摸,察覺手上所繫的是根細鐵鏈,雙足微一動彈,立覺足脛上也繫了鐵鏈。

  他睜眼出力凝視,眼前更沒半分微光,心想:「我暈去之時,是在和任老先生比劍,不知如何中了江南四友的暗算,看來也是被囚於湖底的地牢中了。但不知是否和任老前輩囚於一處。」當即叫道:「任老前輩,任老前輩。」叫了兩聲,不聞絲毫聲息,驚懼更增,縱聲大叫:「任老前輩!任老前輩!」

  黑暗中只聽到自己嘶嘎而焦急的叫聲,大叫:「大莊主!四莊主!你們為甚麼關我在這裏?快放我出去!快放我出去!」可是除了自己的叫喊之外,始終沒聽到半點別的聲息。

  由惶急轉為憤怒,破口大罵:「卑鄙無恥的奸惡小人,你們鬥劍不勝,便想關住我不放嗎?」想到要像任老先生那樣,此後一生便給囚於這湖底的黑牢之中,霎時間心中充滿了絕望,不由得全身毛髮皆豎。

  他越想越怕,又張口大叫,只聽得叫出來的聲音竟變成了號哭,不知從甚麼時候起,已然淚流滿面,嘶啞著嗓子叫道:「你梅莊中這四個……這四個卑鄙狗賊,我……我……令狐冲他日得脫牢籠,把你們……你們……你們的眼睛刺瞎,把你們雙手雙足都割了……割了下來。我出了黑牢之後……」突然間靜了下來,一個聲音在心中大叫:「我能出這黑牢麼?我能出這黑牢麼?任老前輩如此本領,尚且不能出去,我……我怎能出去?」一陣焦急,哇的一聲,噴出了幾口鮮血,又暈了過去。

  昏昏沉沉之中,似乎聽得喀的一聲響,跟著亮光耀眼,驀地驚醒,一躍而起,卻沒記得雙手雙足均已被鐵鏈縛住,兼之全身乏力,只躍起尺許,便即摔落,四肢百骸似乎都斷折了一般。他久處暗中,陡見光亮,眼睛不易睜開,但生怕這一線光明稍現即隱,就此失去了脫困良機,雖然雙眼刺痛,仍使力睜得大大地,瞪著光亮來處。

  亮光是從一個尺許見方的洞孔中射進來,隨即想起,任老前輩所居的黑牢,鐵門上有一方孔,便與此一模一樣,再一瞥間,自己果然也是處身於這樣的一間黑牢之中。他大聲叫嚷:「快放我出去!黃鍾公、黑白子,卑鄙的狗賊,有膽的就放我出去。」

  只見方孔中慢慢伸進來一隻大木盤,盤上放了一大碗飯,飯上堆著些菜餚,另有一個瓦罐,當是裝著湯水。

  令狐冲一見,更加惱怒,心想:「你們送飯菜給我,正是要將我在此長期拘禁了。」大聲罵道:「四個狗賊,你們要殺便殺,要剮便剮,沒的來消遣大爺。」只見那隻木盤停著不動,顯是要他伸手去接,他憤怒已極,伸出手去用力一擊,嗆噹噹幾聲響,飯碗和瓦罐掉在地下打得粉碎,飯菜湯水潑得滿地都是。那隻木盤慢慢縮了出去。

  令狐冲狂怒之下,撲到方孔上,只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者左手提燈,右手拿著木盤,正緩緩轉身。這老者滿臉都是皺紋,卻是從來沒見過的。令狐冲叫道:「你去叫黃鍾公來,叫黑白子來,那四個狗賊,有種的就來跟大爺決個死戰。」那老者毫不理睬,彎腰曲背,一步步的走遠。令狐冲大叫:「喂,喂,你聽見沒有?」那老者竟頭也不回的走了。

  令狐冲眼見他的背影在地道轉角處消失,燈光也逐漸暗淡,終於瞧出去一片漆黑。過了一會,隱隱聽得門戶轉動之聲,再聽得木門和鐵門依次關上,地道中便又黑沉沉地,既無一絲光亮,亦無半分聲息。

  令狐冲又是一陣暈眩,凝神半晌,躺倒床上,尋思:「這送飯的老者定是奉有嚴令,不得跟我交談。我向他叫嚷也是無用。」又想:「這牢房和任老前輩所居一模一樣,看來梅莊的地底築有不少黑牢,不知囚禁著多少英雄好漢。我若能和任老前輩通上消息,或者能和那一個被囚於此的難友聯絡上了,同心合力,或有脫困的機會。」當下伸手往牆壁上敲去。

  牆壁上噹噹幾響,發出鋼鐵之聲,回音既重且沉,顯然隔牆並非空房,而是實土。

  走到另一邊牆前,伸手在牆上敲了幾下,傳出來的亦是極重實的聲響,他仍不死心,坐回床上,伸手向身後敲去,聲音仍是如此。他摸著牆壁,細心將三面牆壁都敲遍了,除了裝有鐵門的那面牆壁之外,似乎這間黑牢竟是孤零零的深埋地底。這地底當然另有囚室,至少也有一間囚禁那姓任老者的地牢,但既不知在甚麼方位,亦不知和自己的牢房相距多遠。

  他倚在壁上,將昏暈過去以前的情景,仔仔細細的想了一遍,只記得那老者劍招越使越急,呼喝越來越響,陡然間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喝,自己便暈了過去,至於如何為江南四友所擒,如何被送入這牢房監禁,那便一無所知了。

  心想:「這四個莊主面子上都是高人雅士,連日常遣興的也是琴棋書畫,暗底裏竟卑鄙齷齪,無惡不作。武林中這一類小人甚多,原不足為奇。所奇的是,這四人於琴棋書畫這四門,確是喜愛出自真誠,要假裝也假裝不來。禿筆翁在牆上書寫那首『裴將軍詩』,大筆淋漓,決非尋常武人所能。」又想:「師父曾說:『真正大奸大惡之徒,必是聰明才智之士。』這話果然不錯,江南四友所設下的奸計,委實令人難防難避。」

  忽然間叫了一聲:「啊喲!」情不自禁的站起,心中怦怦亂跳:「向大哥卻怎樣了?不知是否也遭了他們毒手?」尋思:「向大哥聰明機變,看來對這江南四友的為人早有所知,他縱橫江湖,身為魔教的光明右使,自不會輕易著他們的道兒。只須他不為江南四友所困,定會設法救我。我縱然被囚在地底之下百丈深處,以向大哥的本事,自有法子救我出去。」想到此處,不由得大為寬心,嘻嘻一笑,自言自語:「令狐冲啊令狐冲,你這人忒也膽小無用,適才竟然嚇得大哭起來,要是給人知道了,顏面往那裏擱去?」

  心中一寬,慢慢站起,登時覺得又餓又渴,心想:「可惜剛才大發脾氣,將好好一碗飯和一罐水都打翻了。若不吃得飽飽地,向大哥來救我出去之後,那有力氣來和這江南四狗廝殺?哈哈,不錯,江南四狗!這等奸惡小人,又怎配稱江南四友?江南四狗之中,黑白子不動聲色,最為陰沉,一切詭計多半是他安排下的。我脫困之後,第一個便要殺了他。丹青生較為老實,便饒了他的狗命,卻又何妨?只是他的窖藏美酒,卻非給我喝個乾淨不可了。」一想到丹青生所藏美酒,更加口渴如焚,心想:「我不知已昏暈了多少時候,怎地向大哥還不來救?」

  忽然又想:「啊喲,不好!以向大哥的武功,倘若單打獨鬥,勝這江南四狗自是綽綽有餘,但如他四人聯手,向大哥便難操必勝之算,縱然向大哥大奮神勇,將四人都殺了,要覓到這地道的入口,卻也千難萬難。誰又料想得到,牢房入口竟會在黃鍾公的床下?」

  只覺體困神倦,便躺了下來,忽爾想到:「任老前輩武功之高,只在向大哥之上,決不在他之下,而機智閱歷,料事之能,也非向大哥所及。以他這等人物尚自受禁,為甚麼向大哥便一定能勝?自來光明磊落的君子,多遭小人暗算,常言道明槍易躲,暗箭難防。向大哥隔了這許多時候仍不來救我,只怕他也已身遭不測了。」一時忘了自己受困,卻為向問天的安危擔起心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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