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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九


  黃鍾公微笑道:「你這人甚好,咱們較量幾招,點到為止,又有甚麼干係?」回頭從壁上摘下一桿玉簫,交給令狐冲,說道:「你以簫作劍,我則用瑤琴當作兵刃。」從床頭几上捧起一張瑤琴,微微一笑,說道:「我這兩件樂器雖不敢說價值連城,卻也是難得之物,總不成拿來砸壞了?大家裝模作樣的擺擺架式罷了。」

  令狐冲見那簫通身碧綠,竟是上好的翠玉,近吹口處有幾點朱斑,殷紅如血,更映得玉簫青翠欲滴。黃鍾公手中所持瑤琴顏色暗舊,當是數百年甚至是千年以上的古物,這兩件樂器只須輕輕一碰,勢必同時粉碎,自不能以之真的打鬥,眼見無可再推,雙手橫捧玉簫,恭恭敬敬的道:「請大莊主指點。」

  黃鍾公道:「風老先生一代劍豪,我向來十分佩服,他老人家所傳劍法定是非同小可。風少俠請!」令狐冲提起簫來,輕輕一揮,風過簫孔,發出幾下柔和的樂音。黃鍾公右手在琴絃上撥了幾下,琴音響處,琴尾向令狐冲右肩推來。

  令狐冲聽到琴音,心頭微微一震,玉簫緩緩點向黃鍾公肘後。瑤琴倘若繼續撞向自己肩頭,他肘後穴道勢必先被點上。黃鍾公倒轉瑤琴,向令狐冲腰間砸到,琴身遞出之時,又是撥絃發聲。令狐冲心想:「我若以玉簫相格,兩件名貴樂器一齊撞壞。他為了愛惜樂器,勢必收轉瑤琴。但如此打法,未免迹近無賴。」當下玉簫轉了個弧形,點向對方腋下。黃鍾公舉琴封擋,令狐冲玉簫便即縮回。黃鍾公在琴上連彈數聲,樂音轉急。

  ***

  黑白子臉色微變,倒轉著身子退出琴堂,隨手帶上了板門。

  他知道黃鍾公在琴上撥絃發聲,並非故示閒暇,卻是在琴音之中灌注上乘內力,用以擾亂敵人心神,對方內力和琴音一生共鳴,便不知不覺的為琴音所制。琴音舒緩,對方出招也跟著舒緩;琴音急驟,對方出招也跟著急驟。但黃鍾公琴上的招數卻和琴音恰正相反。他出招快速而琴音加倍悠閒,對方勢必無法擋架。黑白子深知黃鍾公這門功夫非同小可,生怕自己內力受損,便退到琴堂之外。

  他雖隔著一道板門,仍隱隱聽到琴聲時緩時急,忽爾悄然無聲,忽爾錚然大響,過了一會,琴聲越彈越急。黑白子只聽得心神不定,呼吸不舒,又退到了大門外,再將大門關上。琴音經過兩道門的阻隔,已幾不可聞,但偶而琴音高亢,透了幾聲出來,仍令他心跳加劇。佇立良久,但聽得琴音始終不斷,心下詫異:「這姓風少年劍法固然極高,內力竟也如此了得。怎地在我大哥『七絃無形劍』久攻之下,仍能支持得住?」

  正凝思間,禿筆翁和丹青生二人並肩而至。丹青生低聲問道:「怎樣?」黑白子道:「已鬥了很久,這少年還在強自支撐。我擔心大哥會傷了他性命。」丹青生道:「我去向大哥求個情,不能傷了這位好朋友。」黑白子搖頭道:「進去不得。」

  便在此時,琴音錚錚大響,琴音響一聲,三個人便退出一步,琴音連響五下,三個人不由自主的退了五步。禿筆翁臉色雪白,定了定神,才道:「大哥這『六丁開山』無形劍法當真厲害。這六音連續狠打猛擊,那姓風的如何抵受得了?」

  言猶未畢,只聽得又是一聲大響,跟著拍拍數響,似是斷了好幾根琴絃。

  黑白子等吃了一驚,推開大門搶了進去,又再推開琴堂板門,只見黃鍾公呆立不語,手中瑤琴七絃皆斷,在琴邊垂了下來。令狐冲手持玉簫,站在一旁,躬身說道:「得罪!」顯而易見,這番比武又是黃鍾公輸了。

  黑白子等三人盡皆駭然。三人深知這位大哥內力渾厚,實是武林中一位了不起的人物,不料仍折在這華山派少年手中,若非親見,當真難信。

  黃鍾公苦笑道:「風少俠劍法之精,固是老朽生平所僅見,而內力造詣竟也如此了得,委實可敬可佩。老朽的『七絃無形劍』,本來自以為算得是武林中的一門絕學,那知在風少俠手底竟如兒戲一般。我們四兄弟隱居梅莊,十餘年來沒涉足江湖,嘿嘿,竟然變成了井底之蛙。」言下頗有淒涼之意。令狐冲道:「晚輩勉力支撐,多蒙前輩手下留情。」黃鍾公長嘆一聲,搖了搖頭,頹然坐倒,神情蕭索。

  令狐冲見他如此,意有不忍,尋思:「向大哥顯是不欲讓他們知曉我內力已失,以免他們得悉我受傷求治,便生障礙。但大丈夫光明磊落,我不能佔他這個便宜。」便道:「大莊主,有一事須當明言。我所以不怕你琴上所發出的無形劍氣,並非由於我內力高強,而是因為晚輩身上實是一無內力之故。」

  黃鍾公一怔,站起身來,說道:「甚麼?」令狐冲道:「晚輩多次受傷,內力盡失,是以對你琴音全無感應。」黃鍾公又驚又喜,顫聲問道:「當真?」令狐冲道:「前輩如果不信,一搭晚輩脈搏便知。」說著伸出了右手。

  黃鍾公和黑白子都大為奇怪,心想他來到梅莊,雖非明顯為敵,終究不懷好意,何以竟敢坦然伸手,將自己命脈交於人手?倘若黃鍾公借著搭脈的因頭,扣住他手腕上穴道,那他便有天大的本事,也已無從施展,只好任由宰割了。黃鍾公適才運出「六丁開山」神技,非但絲毫奈何不了令狐冲,而且最後七絃同響,內力催到頂峰,竟致七絃齊斷,如此大敗,終究心有不甘,尋思:「你若引我手掌過來,想反扣我穴道,我就再跟你一拚內力便了。」當即伸出右手,緩緩向令狐冲右手腕脈上搭去。他這一伸手之中,暗藏「虎爪擒拿手」、「龍爪功」、「小十八拿」的三門上乘擒拿手法,不論對方如何變招,他至多抓不住對方手腕,卻決不致為對方所乘,不料五根手指搭將上去,令狐冲竟然一動不動,毫無反擊之象。

  黃鍾公剛感詫異,便覺令狐冲脈搏微弱,弦數弛緩,確是內力盡失。他一呆之下,不禁哈哈大笑,說道:「原來如此,原來如此!我可上了你當啦,上了你老弟的當啦!」他口中雖說自己上當,神情卻是歡愉之極。

  他那「七絃無形劍」只是琴音,聲音本身自不能傷敵,效用全在激發敵人內力,擾亂敵招,對手內力越強,對琴音所起感應也越加厲害,萬不料令狐冲竟然半點內力也無,這「七絃無形劍」對他也就毫無效驗。黃鍾公大敗之餘,心灰意冷,待得知悉所以落敗,並非由於自己苦練數十年的絕技不行,忍不住大喜若狂。他抓住了令狐冲的手連連搖幌,笑道:「好兄弟,好兄弟!你為甚麼要將這秘密告知老夫?」

  令狐冲笑道:「晚輩內力全失,適才比劍之時隱瞞不說,已不免存心不良,怎可相欺到底?前輩對牛彈琴,恰好碰上了晚輩牛不入耳。」

  黃鍾公捋鬚大笑,說道:「如此說來,老朽的『七絃無形劍』倒還不算是廢物,我只怕『七絃無形劍』變成了『斷絃無用劍』呢,哈哈,哈哈!」

  黑白子道:「風少俠,你坦誠相告,我兄弟俱都感激。但你豈不知自洩弱點,我兄弟若要取你性命,已是易如反掌?你劍法雖高,內力全無,終不能和我等相抗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二莊主此言不錯。晚輩知道四位莊主是英雄豪傑,這才明言。」

  黃鍾公點頭道:「甚是,甚是。風兄弟,你來到敝莊有何用意,也不妨直言。我四兄弟跟你一見如故,只須力之所及,無不從命。」

  禿筆翁道:「你內力盡失,想必是受了重傷。我有一至交好友,醫術如神,只是為人古怪,輕易不肯為人治病,但衝著我的面子,必肯為你施治。那『殺人名醫』平一指跟我向來交情……」令狐冲失聲道:「是平一指平大夫?」禿筆翁道:「正是,你也聽過他的名字,是不是?」

  令狐冲黯然道:「這位平大夫,數月之前,已在山東的五霸岡上逝世了。」禿筆翁「啊喲」一聲,驚道:「他……他死了?」丹青生道:「他甚麼病都能治,怎麼反而醫不好自己的病?啊,他是給仇人害死的嗎?」令狐冲搖了搖頭,於平一指之死,心下一直甚是歉仄,說道:「平大夫臨死之時,還替晚輩把了脈,說道晚輩之傷甚是古怪,他確是不能醫治。」禿筆翁聽到平一指的死訊,甚是傷感,呆呆不語,流下淚來。

  黃鍾公沉思半晌,說道:「風兄弟,我指點你一條路子,對方肯不肯答允,卻是難言。我修一通書信,你持去見少林寺掌門方證大師,如他能以少林派內功絕技『易筋經』相授,你內力便有恢復之望。這『易筋經』本是他少林派不傳之秘,但方證大師昔年曾欠了我一些情,說不定能賣我的老面子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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