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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一


  向問天微微一笑,將令旗收入懷中,說道:「我左師侄這面令旗,不過是拿來唬人的。江南四位前輩是何等樣人,自不會將這個旗放在眼裏……」令狐冲心道:「你說『左師侄』?居然冒充左盟主的師叔,越來越不成話了。」只聽向問天續道:「只是在下一直無緣拜見江南四位前輩,拿這面令旗出來,不過作為信物而已。」

  兩名家人「哦」了一聲,聽他話中將江南四友的身份抬得甚高,臉上便和緩了下來。一人道:「閣下是左盟主的師叔?」

  向問天又是一笑,說道:「正是。在下是武林中的無名小卒,兩位自是不識了。想當年丁兄在祁連山下單掌劈四霸,一劍伏雙雄;施兄在湖北橫江救孤,一柄紫金八卦刀殺得青龍幫一十三名大頭子血濺漢水江頭,這等威風,在下卻常在心頭。」

  那兩個家人打扮之人,一個叫丁堅,一個叫施令威,歸隱梅莊之前,是江湖上兩個行事十分辣手的半正半邪人物。他二人一般的脾氣,做了事後,絕少留名,是以武功雖高,名字卻少有人知。向問天所說那兩件事,正是他二人生平的得意傑作。一來對手甚強,而他二人以寡敵眾,勝得乾淨利落;二來這兩件事都是曲在對方,二人所作的乃是行俠仗義的好事,這等義舉他二人生平所為者甚是寥寥。大凡做了好事,雖不想故意宣揚,為人所知,但若給人無意中知道,畢竟心中竊喜。丁施二人聽了向問天這一番話,不由得都臉露喜色。丁堅微微一笑,說道:「小事一件,何足掛齒?閣下見聞倒廣博得很。」

  向問天道:「武林中沽名釣譽之徒甚眾,而身懷真材實學、做了大事而不願宣揚的清高之士,卻十分難得。『一字電劍』丁大哥和『五路神』施九哥的名頭,在下仰慕已久。左師侄說起,有事須來杭州向江南四友請教。在下歸隱已久,心想江南四友未必見得著,但如能見到『一字電劍』和『五路神』二位,便算不虛此行,因此上便答允到杭州來走一趟。左師侄說道:倘若他自己親來,只怕四位前輩不肯接見,因他近年來在江湖上太過張揚,恐怕前輩們瞧他不起,倒是在下素來不在外走動,說不定還不怎麼惹厭。哈哈,哈哈。」

  丁施二人聽他既捧江南四友,又大大的捧了自己二人,也是甚為高興,陪他哈哈哈的笑了幾聲,見這禿頭胖子雖然面目可憎,但言談舉止,頗具器度,確然不是尋常人物,他既是左冷禪的師叔,武功自必不低,心下也多了幾分敬意。

  施令威心下已決定代他傳報,轉頭向令狐冲道:「這一位是華山派門下?」

  向問天搶著道:「這一位風兄弟,是當今華山掌門岳不群的師叔。」

  令狐冲聽他信口胡言,早已猜到他要給自己捏造一個名字和身份,卻決計料不到他竟說自己是師父的師叔。令狐冲雖然諸事漫不在乎,但要他冒認是恩師的長輩,究竟心中不安,忍不住身子一震,幸好他臉上塗了厚厚的黃粉,震驚之情絲毫不露。

  丁堅和施令威相互瞧了一眼,心下均有些起疑:「這人真實年紀雖瞧不出來,多半未過四十,怎能是岳不群的師叔?」

  向問天雖已將令狐冲的面貌扮得大為蒼老,但畢竟難以使他變成一個老者,倘若強加化裝,難免露出馬腳,當即接口道:「這位風兄弟年紀比岳不群還小了幾歲,卻是風清揚風師兄獨門劍法的唯一傳人,劍術之精,華山派中少有人能及。」

  令狐冲又是大吃一驚:「向大哥怎地知道我是風太師叔的傳人?」隨即省悟:「風太師叔劍法如此了得,當年必定威震江湖。向大哥見識不凡,見了我的劍法後自能推想得到。方生大師既看得出,向大哥自也看得出。」

  丁堅「啊」的一聲,他是使劍的名家,聽得令狐冲精於劍法,忍不住技癢,可是見這人滿臉黃腫,形貌猥崽,實不像是個精擅劍法之人,問道:「不知二位大名如何稱呼。」

  向問天道:「在下姓童,名叫童化金。這位風兄弟,大名是上二下中。」

  丁施二人都拱了拱手,說道:「久仰,久仰。」

  向問天暗暗好笑,自己叫「童化金」,便是「銅化金」之意,以銅化金,自然是假貨了,這「二中」二字卻是將「冲」字拆開來的。武林中並沒這樣兩個人,他二個居然說「久仰,久仰」,不知從何「仰」起?更不用說「久仰」了。

  丁堅說道:「兩位請進廳上用茶,待在下去稟告敝上,見與不見,卻是難言。」向問天笑道:「兩位和江南四友名雖主僕,情若兄弟。四位前輩可不會不給丁施二兄的面子。」丁堅微微一笑,讓在一旁。向問天便即邁步入內,令狐冲跟了進去。

  走過一個大天井,天井左右各植一棵老梅,枝幹如鐵,極是蒼勁。來到大廳,施令威請二人就座,自己站著相陪,丁堅進內稟報。

  向問天見施令威站著,自己踞坐,未免對他不敬,但他在梅莊身為僕役,卻不能請他也坐,說道:「風兄弟,你瞧這一幅畫,雖只寥寥數筆,氣勢可著實不凡。」一面說,一面站起身來,走到懸在廳中的那幅大中堂之前。

  令狐冲和他同行多日,知他雖十分聰明機智,於文墨書畫卻並不擅長,這時忽然讚起畫來,自是另有深意,當即應了一聲,走到畫前。見畫中所繪是一個仙人的背面,墨意淋漓,筆力雄健,令狐冲雖不懂畫,卻也知確是力作,又見畫上題款是:「丹青生大醉後潑墨」八字,筆法森嚴,一筆筆便如長劍的刺劃。令狐冲看了一會,說道:「童兄,我一見畫上這個『醉』字,便十分喜歡。這字中畫中,更似乎蘊藏著一套極高明的劍術。」他見到這八個字的筆法,以及畫中仙人的手勢衣摺,想到了思過崖後洞石壁上所刻的劍法。

  向問天尚未答話,施令威在他二人身後說道:「這位風爺果然是劍術名家。我家四莊主丹青先生說道:那日他大醉後繪此一畫,無意中將劍法蘊蓄於內,那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,酒醒之後再也繪不出來了。風爺居然能從此畫中看出劍意,四莊主定當引為知己。我進去告知。」說著喜孜孜的走了進去。

  向問天咳嗽一聲,說道:「風兄弟,原來你懂得書畫。」令狐冲道:「我甚麼也不懂,胡謅幾句,碰巧撞中。這位丹青先生倘若和我談書論畫,可要我大大出醜了。」

  ***

  忽聽得門外一人大聲道:「他從我畫中看出了劍法?這人的眼光可了不起啊。」叫嚷聲中,走進一個人來,髯長及腹,左手拿著一隻酒杯,臉上醺醺然大有醉意。

  施令威跟在其後,說道:「這兩位是嵩山派童爺,華山派風爺。這位是梅莊四莊主丹青先生。四莊主,這位風爺一見莊主的潑墨筆法,便說其中含有一套高明劍術。」

  那四莊主丹青生斜著一雙醉眼,向令狐冲端相一會,問道:「你懂得畫?會使劍?」這兩句話問得甚是無禮。

  令狐冲見他手中拿的是一隻翠綠欲滴的翡翠杯,又聞到杯中所盛是梨花酒,猛地裏想起祖千秋在黃河舟中所說的話來,說道:「白樂天杭州喜望詩云:『紅袖織綾誇柿葉,青旗沽酒趁梨花。』飲梨花酒當用翡翠杯,四莊主果然是喝酒的大行家。」他沒讀過多少書,甚麼詩詞歌賦,全然不懂,但生性聰明,於別人說過的話,卻有過耳不忘之才,這時逕將祖千秋的話搬了過來。

  丹青生一聽,雙眼睜得大大的,突然一把抱住令狐冲,大叫:「啊哈,好朋友到了。來來來,咱們喝他三百杯去。風兄弟,老夫好酒、好畫、好劍,人稱三絕。三絕之中,以酒為首,丹青次之,劍道居末。」

  令狐冲大喜,心想:「丹青我是一竅不通,我是來求醫治傷,終不成跟人家比劍動手。這喝酒嗎,卻是求之不得。」當即跟著丹青生向內進走去,向問天和施令威跟隨在後。穿過一道迴廊,來到西首一間房中。門帷掀開,便是一陣撲鼻酒香。

  令狐冲自幼嗜酒,只是師父、師娘沒給他多少錢零花,自來有酒便喝,也不容他辨選好惡,自從在洛陽聽綠竹翁細論酒道,又得他示以各種各樣美酒,一來天性相投,二來得了名師指點,此後便賞鑒甚精,一聞到這酒香,便道:「好啊,這兒有三鍋頭的陳年汾酒。唔,這百草酒只怕已有七十五年,那猴兒酒更是難得。」他聞到猴兒酒的酒香,登時想起六師弟陸大有來,忍不住心中一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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