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九四


  令狐冲見到陸大有屍體的臉孔,忍不住又悲從中來,尋思:「同門諸師弟之中,六師弟對我情誼最深,那知道我一個失手,竟會將他點斃。這件事實在萬萬料想不到,就算我毫沒受傷,這樣一指也決計不會送了他性命,莫非因為我體內有了桃谷六仙的邪門真氣,因而指力便異乎尋常麼?就算如此,那紫霞秘笈卻何以又會不翼而飛?這中間的蹊蹺,當真猜想不透。師父對我起疑,辯白也是無用,說甚麼也要將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,那時再行自刎以謝六師弟便了。」他拭了眼淚,找把鋤頭,挖坑埋葬陸大有的屍體,直累得全身大汗,氣喘不已,還是岳靈珊在旁相助,這才安葬完畢。

  三人來到白馬廟,岳夫人見令狐冲性命無礙,隨伴前來,自是不勝之喜。岳不群悄悄告知陸大有身亡、紫霞秘笈失蹤的訊息,岳夫人又淒然下淚。紫霞秘笈失蹤雖是大事,但在她想來,丈夫早已熟習,是否保有秘笈,已大不相干。可是陸大有在華山派門下已久,為人隨和,一旦慘亡,自是傷心難過。眾弟子不明緣由,只是見師父、師娘、大師哥和小師妹四人都神色鬱鬱,誰也不敢大聲談笑。

  當下岳不群命勞德諾雇了兩輛大車,一輛由岳夫人和岳靈珊乘坐,另一輛由令狐冲躺臥其中養傷,一行向東,朝嵩山進發。

  這日行至韋林鎮,天已將黑,鎮上只有一家客店,已住了不少客人,華山派一行人有女眷,借宿不便。岳不群道:「咱們再趕一程路,到前面鎮上再說。」那知行不到三里路,岳夫人所乘的大車脫了車軸,無法再走。岳夫人和岳靈珊只得從車中出來步行。

  施戴子指著東北角道:「師父,那邊樹林中有座廟宇,咱們過去借宿可好?」岳夫人道:「就是女眷不便。」岳不群道:「戴子,你過去問一聲,倘若廟中和尚不肯,那就罷了,不必強求。」施戴子應了,飛奔而去。不多時便奔了回來,遠遠叫道:「師父,是座破廟,沒有和尚。」眾人大喜。陶鈞、英白羅、舒奇等年幼弟子當先奔去。

  岳不群、岳夫人等到得廟外時,只見東方天邊烏雲一層層的堆將上來,霎時間天色便已昏黑。岳夫人道:「幸好這裏有一座破廟,要不然途中非遇大雨不可。」走進大殿,只見殿上供的是一座青面神像,身披樹葉,手持枯草,是嘗百草的神農氏藥王菩薩。

  岳不群率領眾弟子向神像行了禮,還沒打開舖蓋,電光連閃,半空中忽喇喇的打了個霹靂,跟著黃豆大的雨點灑將下來,只打得瓦上刷刷直響。

  那破廟到處漏水,眾人舖蓋也不打開了,各尋乾燥之地而坐。高根明、梁發和三名女弟子自去做飯。岳夫人道:「今年春雷響得好早,只怕年成不好。」

  令狐冲在殿角中倚著鐘架而坐,望著簷頭雨水傾倒下來,宛似一張水簾,心想:「倘若六師弟健在,大家有說有笑,那便開心得多了。」

  這一路上他極少和岳靈珊說話,有時見她和林平之在一起,更加避得遠遠的,心中常想:「小師妹拚著給師父責罵,盜了紫霞秘笈來給我治傷,足見對我情義深厚。我只盼她一生快樂。我決意找到秘笈之後,便自刎以謝六師弟,豈可再去招惹於她?她和林師弟正是一對璧人,但願她將我忘得乾乾淨淨,我死之後,她眼淚也不流一滴。」心中雖這麼想,可是每當見她和林平之並肩同行、娓娓而談之際,胸中總是酸楚難當。

  這時藥王廟外大雨傾盆,眼見岳靈珊在殿上走來走去,幫著燒水做飯,她目光每次和林平之相對,兩人臉上都露出一絲微笑。這情景他二人只道旁人全沒注意,可是每一次微笑,從沒逃過令狐冲的眼去。他二人相對一笑,令狐冲心中便是一陣難受,想要轉過了頭不看,但每逢岳靈珊走過,他總是情不自禁的要向她瞥上一眼。

  用過晚飯後,各人分別睡臥。那雨一陣大,一陣小,始終不止,令狐冲心下煩亂,一時難以入睡,聽得大殿上鼻息聲此起彼落,各人均已沉沉睡去。

  突然東南方傳來一片馬蹄聲,約有十餘騎,沿著大道馳來。令狐冲一凜:「黑夜之中,怎地有人冒雨奔馳?難道是衝著我們來麼?」他坐起身來,只聽岳不群大聲喝道:「大家別作聲。」過不多時,那十餘騎在廟外奔了過去。這時華山派諸人都已全都醒轉,各人手按劍柄防敵,聽得馬蹄聲越過廟外,漸漸遠去,各人鬆了口氣,正欲重行臥倒,卻聽得馬蹄聲又兜了轉來。十餘騎馬來到廟外,一齊停住。

  只聽得一個清亮的聲音叫道:「華山派岳先生在廟裏麼?咱們有一事請教。」

  令狐冲是本門大弟子,向來由他出面應付外人,當即走到門邊,拔閂開門,說道:「夤夜之際,是那一路朋友過訪?」望眼過去,但見廟外一字排開十五騎人馬,有六七人手中提著孔明燈,齊往令狐冲臉上照來。

  黑暗之中六七盞燈同時迎面照來,不免耀眼生花,此舉極是無禮,只這麼一照,已顯得來人充滿了敵意。令狐冲睜大了眼,卻見來人個個頭上戴了個黑布罩子,只露出一對眼睛,心中一動:「這些人若不是跟我們相識,便是怕給我們記得了相貌。」只聽左首一人說道:「請岳不群岳先生出見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閣下何人?請示知尊姓大名,以便向敝派師長稟報。」那人道:「我們是何人,你也不必多問。你去跟你師父說,聽說華山派得到了福威鏢局的辟邪劍譜,要想借來一觀。」令狐冲氣往上衝,說道:「華山派自有本門武功,要別人的辟邪劍譜何用?別說我們沒有得到,就算得到了,閣下如此無禮強索,還將華山派放在眼裏麼?」

  那人哈哈大笑,其餘十四人也都跟著大笑,笑聲從曠野中遠遠傳了開去,聲音洪亮,顯然每一個人都是內功不弱。令狐冲暗暗吃驚:「今晚又遇上了勁敵,這一十五個人看來人人都是好手,卻不知是甚麼來頭?」

  眾人大笑聲中,一人朗聲說道:「聽說福威鏢局姓林的那小子,已投入了華山派門下。素仰華山派君子劍岳先生劍術神通,獨步武林,對那辟邪劍譜自是不值一顧。我們是江湖上無名小卒,斗膽請岳先生賜借一觀。」那十四人的笑聲呵呵不絕,但這一人的說話仍然清晰洪亮,未為嘈雜之聲所掩,足見此人內功比之餘人又勝了一籌。

  令狐冲道:「閣下到底是誰?你……」這幾個字卻連自己也無法聽見,心中一驚,隨即住口,暗忖:「難道我十多年來所練內功,居然一點也沒剩下?」他自下華山之後,曾數度按照本門心法修習內功,但稍一運氣,體內便雜息奔騰,無法調御,越想控制,越是氣悶難當,若不立停內息,登時便會暈了過去。練了數次,均是如此,當下便向師父請教,但岳不群只是冷冷的瞧了他一眼,並不置答。令狐冲當時即想:「師父定是疑心我吞沒紫霞秘笈,私自修習。那也不必辯白。反正我已命不久長,又去練這內功作甚?」此後便不再練。不料此刻提氣說話,竟被對方的笑聲壓住了,一點聲音也傳不出去。

  卻聽得岳不群清亮的聲音從廟中傳了出來:「各位均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,怎地自謙是無名小卒?岳某素來不打誑語,林家辟邪劍譜,並不在我們這裏。」他說這幾句話時運上了紫霞神功,夾在廟外十餘人的大笑聲中,廟裏廟外,仍然無人不聽得清清楚楚,他說得輕描淡寫,和平時談話殊無分別,比之那人力運中氣的大聲說話,顯得遠為自然。

  只聽得另一人粗聲說道:「你自稱不在你這裏,卻到那裏去了?」岳不群道:「閣下憑甚麼問這句話?」那人道:「天下之事,天下人管得。」岳不群冷笑一聲,並不答話。那人大聲道:「姓岳的,你到底交不交出來?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。你不交出來,咱們只好動粗,要進來搜了。」

  岳夫人低聲道:「女弟子們站在一塊,背靠著背,男弟子們,拔劍!」刷刷刷刷聲響,眾人都拔出了長劍。

  令狐冲站在門口,手按劍柄,還未拔劍,已有兩人一躍下馬,向他衝了過來。令狐冲身子一側,待要拔劍,只聽一人喝道:「滾開!」抬腿將他踢了個觔斗,遠遠摔了出去。

  令狐冲直飛出數丈之外,跌在灌木叢中。他頭腦中一片混亂,心道:「他這一踢力道也不如何厲害,怎地我下盤竟然輕飄飄的沒半點力氣?」掙扎著待要坐起,突然胸腹間熱血翻湧,七八道真氣盤旋來去,在體內相互衝突碰撞,教他便要移動一根手指也是不能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