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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


  令狐冲又驚又喜,搶到崖邊,鵝毛般大雪飄揚之下,只見岳靈珊一步一滑的走上崖來。令狐冲以師命所限,不敢下崖一步,只伸長了手去接她,直到岳靈珊的左手碰到他右手,令狐冲抓住她手,將她凌空提上崖來。暮色朦朧中只見她全身是雪,連頭髮也都白了,左額上卻撞破了老大一塊,像個小雞蛋般高高腫起,鮮血兀自在流。令狐冲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岳靈珊小嘴一扁,似欲哭泣,道:「摔了一交,將你的飯籃掉到山谷裏去啦,你……你今晚可要挨餓了。」

  令狐冲又是感激,又是憐惜,提起衣袖在她傷口上輕輕按了數下,柔聲道:「小師妹,山道這樣滑溜,你實在不該上來。」岳靈珊道:「我掛念你沒飯吃,再說……再說,我要見你。」令狐冲道:「倘若你因此掉下了山谷,教我怎對得起師父、師娘?」岳靈珊微笑道:「瞧你急成這副樣子!我可不是好端端的麼?就可惜我不中用,快到崖邊時,卻把飯籃和葫蘆都摔掉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只求你平安,我便十天不吃飯也不打緊。」岳靈珊道:「上到一半時,地下滑得不得了,我提氣縱躍了幾下,居然躍上了五株松旁的那個陡坡,那時我真怕掉到了下面谷中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小師妹,你答允我,以後你千萬不可為我冒險,倘若你掉了下去,我是非陪著你跳下不可。」

  岳靈珊雙目中流露出喜悅無限的光芒,道:「大師哥,其實你不用著急,我為你送飯而失足,是自己不小心,你又何必心中不安?」

  令狐冲緩緩搖頭,說道:「不是為了心中不安。倘若送飯的是六師弟,他因此而掉入谷中送了性命,我會不會也跳下谷去陪他?」說著仍是緩緩搖頭,說道:「我當盡力奉養他父母,照料他家人,卻不會因此而跳崖殉友。」岳靈珊低聲道:「但如是我死了,你便不想活了?」令狐冲道:「正是。小師妹,那不是為了你替我送飯,如果你是替旁人送飯,因而遇到凶險,我也是決計不能活了。」

  岳靈珊緊緊握住他的雙手,心中柔情無限,低低叫了聲「大師哥」。令狐冲想張臂將她摟入懷中,卻是不敢。兩人四目交投,你望著我,我望著你,一動也不動,大雪繼續飄下,逐漸,逐漸,似乎將兩人堆成了兩個雪人。

  過了良久,令狐冲才道:「今晚你自己一個人可不能下去。師父、師娘知道你上來麼?最好能派人來接你下去。」岳靈珊道:「爹爹今早突然收到嵩山派左盟主來信,說有要緊事商議,已和媽媽趕下山去啦。」令狐冲道:「那麼有人知道你上崖來沒有?」岳靈珊笑道:「沒有,沒有。二師哥、三師哥、四師哥和六猴兒四個人跟了爹爹媽媽去嵩山,沒人知道我上崖來會你。否則的話,六猴兒定要跟我爭著送飯,那可麻煩啦。啊!是了,林平之這小子見我上來的,但我吩咐了他,不許多嘴多舌,否則明兒我就揍他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哎呀,師姊的威風好大。」岳靈珊笑道:「這個自然,好容易有一個人叫我師姊,不擺擺架子,豈不枉了?不像是你,個個都叫你大師哥,那就沒甚麼希罕。」

  兩人笑了一陣。令狐冲道:「那你今晚是不能回去的了,只好在石洞裏躲一晚,明天一早下去。」當下攜了她手,走入洞中。

  石洞窄小,兩人僅可容身,已無多大轉動餘地。兩人相對而坐,東拉西扯的談到深夜,岳靈珊說話越來越含糊,終於合眼睡去。

  令狐冲怕她著涼,解下身上棉衣,蓋在她身上。洞外雪光映射進來,朦朦朧朧的看到她的小臉,令狐冲心中默念:「小師妹待我如此情重,我便為她粉身碎骨,也是心甘情願。」支頤沉思,自忖從小沒了父母,全蒙師父師母撫養長大,對待自己猶如親生愛子一般,自己是華山派的掌門大弟子,入門固然最早,武功亦非同輩師弟所能及,他日勢必要承受師父衣缽,執掌華山一派,而小師妹更待我如此,師門厚恩,實所難報,只是自己天性跳盪不羈,時時惹得師父師母生氣,有負他二位的期望,此後須得痛改前非才是,否則不但對不起師父師母,連小師妹也對不起了。

  他望著岳靈珊微微飛動的秀髮,正自出神,忽聽得她輕輕叫了一聲:「姓林的小子,你不聽話!過來,我揍你!」令狐冲一怔,見她雙目兀自緊閉了,側個身,又即呼吸勻淨,知道她剛才是說夢話,不禁好笑,心想:「她一做師姊,神氣得了不得,這些日子中,林師弟定是給她呼來喝去,受飽了氣。她在夢中也不忘罵人。」

  令狐冲守護在她身旁,直到天明,始終不曾入睡。岳靈珊前一晚勞累得很了,睡到辰牌時分,這才醒來,見令狐冲正微笑著注視自己,當下打了個呵欠,報以一笑,道:「你一早便醒了。」令狐冲沒說一晚沒睡,笑道:「你做了個甚麼夢?林師弟挨了你打麼?」

  岳靈珊側頭想了片刻,笑道:「你聽到我說夢話了,是不是?林平之這小子倔得緊,便是不聽我的話,嘻嘻,我白天罵他,睡著了也罵他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他怎麼得罪你了?」岳靈珊笑道:「我夢見叫他陪我去瀑布中練劍,他推三阻四的不肯去,我騙他走到瀑布旁,一把將他推了下去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哎喲,那可使不得,這不是鬧出人命來嗎?」岳靈珊笑道:「這是做夢,又不是真的,你擔心甚麼?還怕我真的殺了這小子麼?」令狐冲笑道:「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,你白天裏定然真的想殺了林師弟,想啊想的,晚上便做起夢來。」

  岳靈珊小嘴一扁,道:「這小子不中用得很,一套入門劍法練了三個月,還是沒半點樣子,偏生用功得緊,日練夜練,教人瞧得生氣。我要殺他,用得著想麼?提起劍來,一下子就殺了。」說著右手橫著一掠,作勢使出一招華山劍法。令狐冲笑道:「『白雲出岫』,姓林的人頭落地!」岳靈珊格格嬌笑,說道:「我要是真的使這招『白雲出岫』,可真非教他人頭落地不可。」

  令狐冲笑道:「你做師姊的,師弟劍法不行,你該點撥點撥他才是,怎麼動不動揮劍便殺?以後師父再收弟子,都是你的師弟。師父收一百個弟子,給你幾天之中殺了九十九個,那怎麼辦?」岳靈珊扶住石壁,笑得花枝招展,說道:「你說得真對,我可只殺九十九個,非留下一個不可。要是都殺光了,誰來叫我師姊啊?」令狐冲笑道:「你要是殺了九十九個師弟,第一百個也逃之夭夭了,你還是做不成師姊。」岳靈珊笑道:「那時我就逼你叫我師姊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叫師姊不打緊,不過你殺我不殺?」岳靈珊笑道:「聽話就不殺,不聽話就殺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小師姊,求你劍下留情。」

  令狐冲見大雪已止,生怕師弟師妹們發覺不見了岳靈珊,若有風言蜚語,那可大大對不起小師妹了,說笑了一陣,便催她下崖。岳靈珊兀自戀戀不捨,道:「我要在這裏多玩一會兒,爹爹媽媽都不在家,悶也悶死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乖師妹,這幾日我又想出了幾招冲靈劍法,等我下崖之後,陪你到瀑布中去練劍。」說了好一會,才哄得她下崖。

  當日黃昏,高根明送飯上來,說道岳靈珊受了風寒,發燒不退,臥病在床,卻記掛著大師哥,命他送飯之時,最要緊別忘了帶酒。令狐冲吃了一驚,極是擔心,知她昨晚摔了那一交,受了驚嚇,恨不得奔下崖去探望她病勢。他雖然餓了兩天一晚,但拿起碗來,竟是喉嚨哽住了,難以下咽。高根明知道大師哥和小師妹兩情愛悅,一聽到她有病,便焦慮萬分,勸道:「大師哥卻也不須太過擔心,昨日天下大雪,小師妹定是貪著玩雪,以致受了些涼。咱們都是修習內功之人,一點小小風寒,礙得了甚麼,服一兩劑藥,那便好了。」

  ***

  豈知岳靈珊這場病卻生了十幾天,直到岳不群夫婦回山,以內功替她驅除風寒,這才漸漸痊癒,到得她又再上崖,卻是二十餘日之後了。

  兩人隔了這麼久見面,均是悲喜交集。岳靈珊凝望他的臉,驚道:「大師哥,你也生了病嗎?怎地瘦得這般厲害?」令狐冲搖搖頭,道:「我沒生病,我……我……」岳靈珊陡地醒悟,突然哭了出來,道:「你……你是記掛著我,以致瘦成這個樣子。大師哥,我現下全好啦。」令狐冲握著她手,低聲道:「這些日來,我日日夜夜望著這條路,就只盼著這一刻的時光,謝天謝地,你終於來了。」

  岳靈珊道:「我卻時時見到你的。」令狐冲奇道:「你時時見到我?」岳靈珊道:「是啊,我生病之時,一合眼,便見到你了。那一日發燒發得最厲害,媽說我老說囈語,儘是跟你說話。大師哥,媽知道了那天晚上我來陪你的事。」

  令狐冲臉一紅,心下有些驚惶,問道:「師娘有沒生氣?」岳靈珊道:「媽沒生氣,不過……不過……」說到這裏,突然雙頰飛紅,不說下去了,令狐冲道:「不過怎樣?」岳靈珊道:「我不說。」令狐冲見她神態忸怩,心中一蕩,忙鎮定心神,道:「小師妹,你大病剛好了點兒,不該這麼早便上崖來。我知道你身子漸漸安好了,五師弟、六師弟給我送飯的時候,每天都說給我聽的。」岳靈珊道:「那你為甚麼還這樣瘦?」令狐冲笑了笑,道:「你病一好,我即刻便胖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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