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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


  令狐冲見他說話出氣多而入氣少,顯是命在頃刻,說道:「林伯父,你且莫說話。我師父和余滄海算了帳後,便會前來找你,他老人家必有醫治你的法子。」

  林震南苦笑了一下,閉上了雙目,過了一會,低聲道:「令狐賢弟,我……我……是不成的了。平兒得在華山派門下,我實是大喜過望,求……求你日後多……多加指點照料。」令狐冲道:「伯父放心,我們同門學藝,便如親兄弟一般。小侄今日更受伯父囑咐,自當對林師弟加意照顧。」林夫人插口道:「令狐少俠的大恩大德,我夫婦便死在九泉之下,也必時時刻刻記得。」令狐冲道:「請兩位凝神靜養,不可說話。」

  林震南呼吸急促,斷斷續續的道:「請……請你告訴我孩子,福州向陽巷老宅地窖中的物事,是……我林家祖傳之物,須得……須得好好保管,但……但他曾祖遠圖公留有遺訓,凡我子孫,不得翻看,否則有無窮禍患,要……要他好好記住了。」令狐冲點頭道:「好,這幾句話我傳到便是。」林震南道:「多……多……多……」一個「謝」字始終沒說出口,已然氣絕。他先前苦苦支撐,只盼能見到兒子,說出心中這句要緊言語,此刻得令狐冲應允傳話,又知兒子得了極佳的歸宿,大喜之下,更無牽掛,便即撒手而逝。

  林夫人道:「令狐少俠,盼你叫我孩兒不可忘了父母的深仇。」側頭向廟中柱子的石階上用力撞去。她本已受傷不輕,這麼一撞,便亦斃命。

  令狐冲嘆了口氣,心想:「余滄海和木高峰逼他吐露辟邪劍譜的所在,他寧死不說,到此刻自知大限已到,才不得不託我轉言。但他終於怕我去取了他林家的劍譜,說甚麼『不得翻看,否則有無窮禍患』。嘿嘿,你當令狐冲是甚麼人了,會來覬覦你林家的劍譜?當真以小人之心……」此時疲累已極,當下靠柱坐地,閉目養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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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過了良久,只聽廟外岳不群的聲音說道:「咱們到廟裏瞧瞧。」令狐冲叫道:「師父,師父!」岳不群喜道:「是冲兒嗎?」令狐冲道:「是!」扶著柱子慢慢站起身來。

  這時天將黎明,岳不群進廟見到林氏夫婦的屍身,皺眉道:「是林總鏢頭夫婦?」令狐冲道:「是!」當下將木高峰如何逼迫、自己如何以師父之名將他嚇走,林氏夫婦如何不支逝世等情一一說了,將林震南最後的遺言也稟告了師父。

  岳不群沉吟道:「嗯,余滄海一番徒勞,作下的罪孽也真不小。」令狐冲道:「師父,余矮子向你賠了罪麼?」岳不群道:「余觀主腳程快極,我追了好久,沒能追上,反而越離越遠。他青城派的輕功,確是勝我華山一籌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他青城派屁股向後、逃之夭夭的功夫,原比別派為高。」岳不群臉一沉,責道:「冲兒,你就是口齒輕薄,說話沒點正經,怎能作眾師弟師妹的表率?」令狐冲轉過了頭,伸了伸舌頭,應道:「是!」

  岳不群道:「你答應便答應,怎地要伸一伸舌頭,豈不是其意不誠?」令狐冲應道:「是!」他自幼由岳不群撫養長大,情若父子,雖對師父敬畏,卻也並不如何拘謹,笑問:「師父,你怎知我伸了伸舌頭?」岳不群哼了一聲,說道:「你耳下肌肉牽動,不是伸舌頭是甚麼?你無法無天,這一次可吃了大虧啦!傷勢可好了些嗎?」令狐冲道:「是,好得多了。」又道:「吃一次虧,學一次乖!」

  岳不群哼了一聲,道:「你早已乖成精了,還不夠乖?」從懷中取出一枚火箭炮來,走到天井之中,幌火摺點燃了藥引,向上擲出。

  火箭炮衝天飛上,砰的一聲響,爆上半天,幻成一把銀白色的長劍,在半空中停留了好一會,這才緩緩落下,下降十餘丈後,化為滿天流星。這是華山掌門召集門人的信號火箭。

  過不到一頓飯時分,便聽得遠處有腳步聲響,向著土地廟奔來,不久高根明在廟外叫道:「師父,你老人家在這裏麼?」岳不群道:「我在廟裏。」高根明奔進廟來,躬身叫道:「師父!」見到令狐冲在旁,喜道:「大師哥,你身子安好,聽到你受了重傷,大夥兒可真擔心得緊。」令狐冲微笑道:「總算命大,這一次沒死。」

  說話之間,隱隱又聽到了遠處腳步之聲,這次來的是勞德諾和陸大有。陸大有一見令狐冲,也不及先叫師父,衝上去就一把抱住,大叫大嚷,喜悅無限。跟著三弟子梁發和四弟子施戴子先後進廟。又過了一盞茶功夫,七弟子陶鈞、八弟子英白羅、岳不群之女岳靈珊、以及方入門的林平之一同到來。

  林平之見到父母的屍身,撲上前去,伏在屍身上放聲大哭。眾同門無不慘然。

  岳靈珊見到令狐冲無恙,本是驚喜不勝,但見林平之如此傷痛,卻也不便即向令狐冲說甚麼喜歡的話,走近身去,在他右手上輕輕一握,低聲道:「你……你沒事麼?」令狐冲道:「沒事!」

  這幾日來,岳靈珊為大師哥擔足了心事,此刻乍然相逢,數日來積蓄的激動再也難以抑制,突然拉住他衣袖,哇的一聲哭了出來。

  令狐冲輕輕拍她肩頭,低聲道:「小師妹,怎麼啦?有誰欺侮你了,我去給你出氣!」岳靈珊不答,只是哭泣,哭了一會,心中舒暢,拉起令狐冲的衣袖來擦了擦眼淚,道:「你沒死,你沒死!」令狐冲搖頭道:「我沒死!」岳靈珊道:「聽說你又給青城派那余滄海打了一掌,這人的摧心掌殺人不見血,我親眼見他殺過不少人,只嚇得我……嚇得我……」想起這幾日中柔腸百結,心神煎熬之苦,忍不住眼淚簌簌的流下。

  令狐冲微笑道:「幸虧他那一掌沒打中我。剛才師父打得余滄海沒命價飛奔,那才教好看呢,就可惜你沒瞧見。」

  岳不群道:「這件事大家可別跟外人提起。」令狐冲等眾弟子齊聲答應。

  岳靈珊淚眼模糊的瞧著令狐冲,只見他容顏憔悴,更無半點血色,心下甚為憐惜,說道:「大師哥,你這次……你這次受傷可真不輕,回山後可須得好好將養才是。」

  岳不群見林平之兀自伏在父母屍身上哀哀痛哭,說道:「平兒,別哭了,料理你父母的後事要緊。」林平之站起身來,應道:「是!」眼見母親頭臉滿是鮮血,忍不住眼淚又簌簌而下,哽咽道:「爹爹、媽媽去世,連最後一面也見不到我,也不知……也不知他們有甚麼話要對我說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林師弟,令尊令堂去世之時,我是在這裏。他二位老人家要我照料於你,那是應有之義,倒也不須多囑。令尊另外有兩句話,要我向你轉告。」

  林平之躬身道:「大師哥,大師哥……我爹爹、媽媽去世之時,有你相伴,不致身旁連一個人也沒有,小弟……小弟實在感激不盡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令尊令堂為青城派的惡徒狂加酷刑,逼問辟邪劍譜的所在,兩位老人家絕不稍屈,以致被震斷了心脈。後來那木高峰又逼迫他二位老人家,木高峰本是無行小人,那也罷了。余滄海枉為一派宗師,這等行為卑污,實為天下英雄所不齒。」

  林平之咬牙切齒的道:「此仇不報,林平之禽獸不如!」挺拳重重擊在柱子之上。他武功平庸,但因心中憤激,這一拳打得甚是有力,只震得樑上灰塵簌簌而落。

  岳靈珊道:「林師弟,此事可說由我身上起禍,你將來報仇,做師姊的決不會袖手。」林平之躬身道:「多謝師姊。」

  岳不群嘆了口氣,說道:「我華山派向來的宗旨是『人不犯我,我不犯人』,除了跟魔教是死對頭之外,與武林中各門各派均無嫌隙。但自今而後,青城派……青城派……唉,既是身涉江湖,要想事事都不得罪人,那是談何容易?」

  勞德諾道:「小師妹,林師弟,這樁禍事,倒不是由於林師弟打抱不平而殺了余滄海的孽子,完全因余滄海覬覦林師弟的家傳辟邪劍譜而起。當年青城派掌門長青子敗在林師弟曾祖遠圖公的辟邪劍法之下,那時就已種下禍胎了。」

  岳不群道:「不錯,武林中爭強好勝,向來難免,一聽到有甚麼武林秘笈,也不理會是真是假,便都不擇手段的去巧取豪奪。其實,以余觀主、塞北明駝那樣身份的高手,原不必更去貪圖你林家的劍譜。」林平之道:「師父,弟子家裏實在沒甚麼辟邪劍譜。這七十二路辟邪劍法,我爹爹手傳口授,要弟子用心記憶,倘若真有甚麼劍譜,我爹爹就算不向外人吐露,卻決無向弟子守秘之理。」岳不群點頭道:「我原不信另有甚麼辟邪劍譜,否則的話,余滄海就不是你爹爹的對手,這件事再明白也沒有的了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林師弟,令尊的遺言說道:福州向陽巷……」

  岳不群擺手道:「這是平兒令尊的遺言,你單獨告知平兒便了,旁人不必知曉。」令狐冲應道:「是。」岳不群道:「德諾、根明,你二人到衡山城中去買兩具棺木來。」

  收殮林震南夫婦後,僱了人伕將棺木抬到水邊,一行人乘了一艘大船,向北進發。

  到得豫西,改行陸道。令狐冲躺在大車之中養傷,傷勢日漸痊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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