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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


  一個中年尼姑走上一步,說道:「泰山派的師兄們說,天松道長在衡陽城中,親眼見到令狐冲師兄,和儀琳師妹一起在一家酒樓上飲酒。那酒樓叫做甚麼迴雁樓。儀琳師妹顯然是受了令狐冲師兄的挾持,不敢不飲,神情……神情甚是苦惱。跟他二人在一起飲酒的,還有那個……那個……無惡不作的田……田伯光。」

  定逸早已知道此事,此刻第二次聽到,仍是一般的暴怒,伸掌在桌上重重拍落,兩隻餛飩碗跳將起來,嗆啷啷數聲,在地下跌得粉碎。

  華山群弟子個個神色十分尷尬。靈珊只急得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,顫聲道:「他們定是撒謊,又不然……又不然,是天松師叔看錯了人。」

  定逸大聲道:「泰山派天松道人是甚麼人,怎會看錯了人?又怎會胡說八道?令狐冲這畜生,居然去和田伯光這等惡徒為伍,墮落得還成甚麼樣子?你們師父就算護犢不理,我可不能輕饒。這萬里獨行田伯光貽害江湖,老尼非為天下除此大害不可。只是我得到訊息趕去時,田伯光和令狐冲卻已挾制了儀琳去啦!我……我……到處找他們不到……」她說到後來,聲音已甚為嘶啞,連連頓足,歎道:「唉,儀琳這孩子,儀琳這孩子!」

  華山派眾弟子心頭怦怦亂跳,均想:「大師哥拉了恆山派門下的尼姑到酒樓飲酒,敗壞出家人的清譽,已然大違門規,再和田伯光這等人交結,那更是糟之透頂了。」隔了良久,勞德諾才道:「師叔,只怕令狐師兄和田伯光也只是邂逅相遇,並無交結。令狐師兄這幾日喝得醺醺大醉,神智迷糊,醉人幹事,作不得準……」定逸怒道:「酒醉三分醒,這麼大一個人,連是非好歹也不分麼?」勞德諾道:「是,是!只不知令狐師兄到了何處,師侄等急盼找到他,責以大義,先來向師叔磕頭謝罪,再行稟告我師父,重重責罰。」

  定逸怒道:「我來替你們管師兄的嗎?」突然伸手,抓住了靈珊的手腕。靈珊腕上便如套上一個鐵箍,「啊」的一聲,驚叫出來,顫聲道:「師……師叔!」

  定逸喝道:「你們華山派擄了我儀琳去。我也擄你們華山派一個女弟子作抵。你們把我儀琳放出來還我,我便也放了靈珊!」一轉身,拉了她便走。靈珊只覺上半身一片酸麻,身不由主,跌跌撞撞的跟著她走到街上。

  勞德諾和梁發同時搶上,攔在定逸師太面前。勞德諾躬身道:「師叔,我大師兄得罪了師叔,難怪師叔生氣。只是這件事的確跟小師妹無關,還請師叔高抬貴手。」

  定逸喝道:「好,我就高抬貴手!」右臂抬起,橫掠了出去。

  勞德諾和梁發只覺一股極強的勁風逼將過來,氣為之閉,身不由主的向後直飛了出去。勞德諾背脊撞在茶館對面一家店鋪的門板之上,喀喇一聲,將門板撞斷了兩塊。梁發卻向那餛飩擔飛了過去。

  眼見他勢將把餛飩擔撞翻,鍋中滾水濺得滿身都是,非受重傷不可。那賣餛飩的老人伸出左手,在梁發背上一托,梁發登時平平穩穩的站定。

  定逸師太回過頭來,向那賣餛飩的老人瞪了一眼,說道:「原來是你!」那老人笑道:「不錯,是我!師太的脾氣也忒大了些。」定逸道:「你管得著麼?」

  便在此時,街頭有兩個人張著油紙雨傘,提著燈籠,快步奔來,叫道:「這位是恆山派的神尼麼?」

  定逸道:「不敢,恆山定逸在此。尊駕是誰?」

  那二人奔到臨近,只見他們手中所提燈籠上都寫著「劉府」兩個紅字。當先一人道:「晚輩奉敝業師之命,邀請定逸師伯和眾位師姊,同到敝處奉齋。晚輩未得眾位來到衡山的訊息,不曾出城遠迎,恕罪恕罪。」說著便躬身行禮。

  定逸道:「不須多禮。兩位是劉三爺的弟子嗎?」那人道:「是。晚輩向大年,這是我師弟米為義,向師伯請安。」說著和米為義二人又恭恭敬敬的行禮。定逸見向米二人執禮甚恭,說道:「好,我們正要到府上拜訪劉三爺。」

  向大年向著梁發等道:「這幾位是?」梁發道:「在下華山派梁發。」向大年歡然道:「原來是華山派梁三哥,久慕英名,請各位同到敝舍。我師父囑咐我們到處迎接各路英雄好漢,實因來的人多,簡慢之極,得罪了朋友,各位請罷。」

  勞德諾走將過來,說道:「我們本想會齊大師哥後,同來向劉三師叔請安道賀。」向大年道:「這位想必是勞二哥了。我師父常日稱道華山派岳師伯座下眾位師兄英雄了得,令狐師兄更是傑出的英才。令狐師兄既然未到,眾位先去也是一樣。」勞德諾心想:「小師妹給定逸師叔拉了去,看樣子是不肯放的了,我們只有陪她一起去。」便道:「打擾了。」向大年道:「眾位勞步來到衡山,那是給我們臉上貼金,怎麼還說這些客氣話?請!請!」

  定逸指著那賣餛飩的人道:「這一位你也請麼?」

  向大年朝那老人瞧了一會,突然有悟,躬身道:「原來雁蕩山何師伯到了,真是失禮,請,請何師伯駕臨敝舍。」他猜到這賣餛飩的老人是浙南雁蕩山高手何三七。此人自幼以賣餛飩為生,學成武功後,仍是挑著副餛飩擔遊行江湖,這副餛飩擔可是他的標記。他雖一身武功,但自甘淡泊,以小本生意過活,武林中人說起來都是好生相敬。天下市巷中賣餛飩的何止千萬,但既賣餛飩而又是武林中人,那自是非何三七不可了。

  何三七哈哈一笑,說道:「正要打擾。」將桌上的餛飩碗收拾了。勞德諾道:「晚輩有眼不識泰山,何前輩莫怪。」何三七笑道:「不怪,不怪。你們來光顧我餛飩,是我衣食父母,何怪之有?九碗餛飩,十文錢一碗,一共九十文。」說著伸出了左掌。

  勞德諾好生尷尬,不知何三七是否開玩笑。定逸道:「吃了餛飩就給錢啊,何三七又沒說請客。」何三七笑道:「是啊,小本生意,現銀交易,至親好友,賒欠免問。」勞德諾道:「是,是!」卻也不敢多給,數了九十文銅錢,雙手恭恭敬敬的奉上。何三七收了,轉身向定逸伸出手來,說道:「你打碎了我兩隻餛飩碗,兩隻調羹,一共十四文,賠來。」定逸一笑,道:「小氣鬼,連出家人也要訛詐。儀光,賠了給他。」儀光數了十四文,也是雙手奉上。何三七接過,丟入餛飩擔旁直豎的竹筒之中,挑起擔子,道:「去罷!」

  向大年向茶博士道:「這裏的茶錢,回頭再算,都記在劉三爺賬上。」那茶博士笑道:「哈,是劉三爺的客人,哈,我們請也請不到,哈,還算甚麼茶錢?」

  ***

  向大年將帶來的雨傘分給眾賓,當先領路。定逸拉著那華山派的少女靈珊,和何三七並肩而行。恆山派和華山派群弟子跟在後面。

  林平之心想:「我就遠遠的跟著,且看是否能混進劉正風的家裏。」眼見眾人轉過了街角,便即起身走到街角,見眾人向北行去,於是在大雨下挨著屋簷下走去。過了三條長街,只見左首一座大宅,門口點著四盞大燈籠,十餘人手執火把,有的張著雨傘,正忙著迎客。定逸、何三七等一行人進去後,又有好多賓客從長街兩頭過來。

  林平之大著膽子,走到門口。這時正有兩批江湖豪客由劉門弟子迎著進門,林平之一言不發的跟了進去。迎賓的只道他也是賀客,笑臉迎人,道:「請進,奉茶。」

  踏進大廳,只聽得人聲喧嘩,二百餘人分坐各處,分別談笑。林平之心中一定,尋思:「這裏這麼多人,誰也不會來留心我,只須找到青城派的那些惡徒,便能查知我爹爹媽媽的所在了。」當下在廳角暗處一張小桌旁坐下,不久便有家丁送上清茶、麵點、熱毛巾。

  他放眼打量,見恆山群尼圍坐在左側一桌,華山群弟子圍坐在其旁另一桌,那少女靈珊也坐在那裏,看來定逸已放開了她。但定逸和何三七卻不在其內。林平之一桌一桌瞧過去,突然間心中一震,胸口熱血上湧,只見方人智、于人豪二人和一群人圍坐在兩張桌旁,顯然都是青城派的弟子,但他父親和母親卻不在其間,不知給他們囚禁在何處。

  林平之又悲又怒,又是擔心,深恐父母已遭了毒手,只想坐到附近的座位去,偷聽他們說話,但轉念又想,好容易混到了這裏,倘若稍有輕舉妄動,給方人智他們瞧出了破綻,不但全功盡棄,且有殺身之禍。

  正在這時,忽然門口一陣騷動,幾名青衣漢子抬著兩塊門板,匆匆進來。門板上臥著兩人,身上蓋著白布,布上都是鮮血。廳上眾人一見,都搶近去看。聽得有人說道:「是泰山派的!」「泰山派的天松道人受了重傷,還有一個是誰?」「是泰山掌門天門道人的弟子,姓遲的,死了嗎?」「死了,你看這一刀從前胸砍到後背,那還不死?」

  眾人喧擾聲中,一死一傷二人都抬了後廳,便有許多人跟著進去。廳上眾人紛紛議論:「天松道人是泰山派的好手,有誰這樣大膽,居然將他砍得重傷?」「能將天松道人砍傷,自然是武功比他更高的好手。藝高人膽大,便沒甚麼希奇!」

  大廳上眾人議論紛紛之中,向大年匆匆出來,走到華山群弟子圍坐的席上,向勞德諾道:「勞師兄,我師父有請。」勞德諾應道:「是!」站起身來,隨著他走向內室,穿過一條長廊,來到一座花廳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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