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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林震南夫婦聽到兒子叫聲,雙雙搶到門外。他二人這幾日來心中也是彆得狠了,滿腔子的惱恨,真連肚子也要氣炸,聽得林平之如此向敵人叫陣,也即大聲喝罵。

  眾鏢師面面相覷,都佩服他三人膽氣,均想:「總鏢頭英雄了得,夫人是女中丈夫,那也罷了。少鏢頭生得大姑娘似的,居然這般天不怕、地不怕的向敵人喝罵,當真了不起!」

  林震南等三人罵了半天,四下裏始終鴉雀無聲。林平之叫道:「甚麼出門十步者死,我偏偏再多走幾步,瞧你們又怎麼奈何我?」說道向外跨了幾步,橫劍而立,傲視四方。

  王夫人道:「好啦,狗強盜欺善怕惡,便是不敢惹我孩兒。」拉著林平之的手,回進大門。林平之兀自氣得全身發抖,回入臥室之後再也忍耐不住,伏在榻上,放聲大哭。林震南撫著他頭,說道:「孩兒,你膽子不小,不愧是我林家的好男兒,敵人就是不敢露面,咱們又有甚麼法子?你且睡一陣。」

  林平之哭了一會,迷迷糊糊的便睡著了。吃過晚飯後,聽得父親和母親低聲說話,卻是局中有幾名鏢師異想天開,要從後園中挖地道出去,通過十步之外的血線逃生,否則困在鏢局子中,早晚送了性命。王夫人冷笑道:「他們要挖地道,且由得他們。只怕……只怕……哼!」林震南父子都明白她話中之意,那是說只怕便跟那五名騎馬逃命的鏢師一般,徒然提早送了性命。林震南沉吟道:「我去瞧瞧,倘若這是條生路,讓大夥兒去了也好。」他出去一會,回進房來,說道:「這些人只嘴裏說得熱鬧,可是誰也不敢真的動手挖掘。」當晚三人一早便睡了。鏢局中人人都是打著聽天由命的念頭,也不再有甚麼人巡查守夜。

  林平之睡到中夜,忽覺有人輕拍自己肩頭,他一躍而起,伸手去抽枕底長劍,卻聽母親的聲音說道:「平兒,是我。你爹出去了半天沒回來,咱們找找他去。」林平之吃了一驚:「爹到那裏去了?」王夫人道:「不知道!」

  二人手提兵刃,走出房來,先到大廳外一張,只見廳中燈燭明亮,十幾名鏢師正在擲骰子賭博。大家提心吊膽的過了數日,都覺反正無能為力,索性將生死置之度外。王夫人打個手勢,轉身便去,母子倆到處找尋,始終不見林震南的影蹤,二人心中越來越驚,卻不敢聲張,局中人心惶惶之際,一聞總鏢頭失蹤,勢必亂得不可收拾。兩人尋到後進,林平之忽聽得左首兵器間發出喀的一聲輕響,窗格上又有燈光透出。他縱身過去,伸指戳破窗紙,往裏一望,喜呼:「爹爹,原來你在這裏。」

  林震南本來彎著腰,臉朝裏壁,聞聲回過頭來。林平之見到父親臉上神情恐怖之極,心中一震,本來滿臉喜色登時僵住了,張大了嘴,發不出聲音。

  王夫人推開室門,闖了進去,只見滿地是血,三張並列的長櫈上臥著一人,全身赤裸,胸膛肚腹均已剖開,看這死屍之臉,認得是霍鏢頭,他日間和四名鏢頭一起乘馬逃去,卻被馬匹馱了死屍回來。林平之也走進了兵器間,反手帶上房門。林震南從死人胸膛中拿起了一顆血淋淋的人心,說道:「一顆心給震成了八九片,果然是……果然是……」王夫人接口道:「果然是青城派的『摧心掌』!」林震南點了點頭,默然不語。

  林平之這才明白,父親原來是在剖屍查驗被害各人的死因。

  林震南放回人心,將死屍裹入油布,拋在牆角,伸手在油布上擦乾了血迹,和妻兒回入臥房,說道:「對頭確是青城派的高手。娘子,你說該怎麼辦?」

  林平之氣憤憤的道:「此事由孩兒身上而起,孩兒明天再出去叫陣,和他決一死戰。倘若不敵,給他殺死,也就是了。」林震南搖頭道:「此人一掌便將人心震成八九塊,死者身體之外卻不留半點傷痕,此人武功之高,就在青城派中,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,他要殺你,早就殺了。我瞧敵人用心陰狠,決不肯爽爽快快將咱一家三口殺了。」林平之道:「他要怎樣?」林震南道:「這狗賊是貓捉老鼠,要玩弄個夠,將老鼠嚇得心膽俱裂,自行嚇死,他方快心意。」林平之怒道:「哼,這狗賊竟將咱們福威鏢局視若無物。」

  林震南道:「他確是將福威鏢局視若無物。」林平之道:「說不定他是怕了爹爹的七十二路辟邪劍法,否則為甚麼始終不敢明劍明槍的交手,只是乘人不備,暗中害人?」林震南搖頭道:「平兒,爹爹的辟邪劍法用以對付黑道中的盜賊,那是綽綽有餘,但此人的摧心掌功夫,實是遠遠勝過了你爹爹。我……我向不服人,可是見了霍鏢頭的那顆心,卻是……卻是……唉!」林平之見父親神情頹喪,和平時大異,不敢再說甚麼。

  王夫人道:「既然對頭厲害,大丈夫能屈能伸,咱們便暫且避他一避。」林震南點頭道:「我也這麼想。」王夫人道:「咱們連夜動身去洛陽,好在已知道敵人來歷,君子報仇,十年未晚。」林震南道:「不錯!岳父交友遍天下,定能給咱們拿個主意。收拾些細軟,這便動身。」林平之道:「咱們一走,丟下鏢局中這許多人沒人理會,那可如何是好?」林震南道:「敵人跟他們無冤無仇,咱們一走,鏢局中的眾人反而太平無事了。」

  林平之心道:「爹爹這話有理,敵人害死鏢局中這許多人,其實只是為了我一人。我脫身一走,敵人決不會再和這些鏢師、趟子手為難。」當下回到自己房中收拾。心想說不定敵人一把火便將鏢局燒個精光,看著一件件衣飾玩物,只覺這樣捨不得,那件丟不下,竟打了老大兩個包裹,兀自覺得留下東西太多,左手又取過案上一隻玉馬,右手捲了張豹皮,那是從他親手打死的花豹身上剝下來的,背負包裹,來到父母房中。

  王夫人見了不禁好笑,說道:「咱們是逃難,可不是搬家,帶這許多勞什子幹麼?」林震南歎了一口氣,搖了搖頭,心想:「我們雖是武學世家,但兒子自小養尊處優,除了學過一些武功之外,跟尋常富貴人家的紈袴子弟也沒甚麼分別,今日猝逢大難,倉皇應變,卻也難怪得他。」不由得愛憐之心,油然而生,說道:「你外公家裏甚麼東西都有,不必攜帶太多物件。咱們只須多帶些黃金銀兩,值錢的珠寶也帶一些。此去到江西、湖南、湖北都有分局,還怕路上討飯麼?包裹越輕越好,身上輕一兩,動手時便靈便一分。」林平之無奈,只得將包裹放下。

  王夫人道:「咱們騎馬從大門正大光明的衝出去,還是從後門悄悄溜出去?」

  林震南坐在太師椅上,閉起雙目,將旱烟管抽得呼呼直響,過了半天,才睜開眼來,說道:「平兒,你去通知局中上下人等,大家收拾收拾,天明時一齊離去。叫賬房給大家分發銀兩。待瘟疫過後,大家再回來。」林平之應道:「是!」心下好生奇怪,怎地父親忽然又改變了主意。王夫人道:「你說要大家一鬨而散?這鏢局子誰來照看?」林震南道:「不用看了,這座鬧鬼的凶宅,誰敢進來送死?再說,咱三人一走,餘下各人難道不走?」當下林平之出房傳訊,局中登時四下裏都亂了起來。

  林震南待兒子出房,才道:「娘子,咱父子換上趟子手的衣服,你就扮作個僕婦,天明時一百多人一鬨而散,敵人武功再高,也不過一兩個人,他又去追誰好?」王夫人拍掌讚道:「此計極高。」便去取了兩套趟子手的污穢衣衫,待林平之回來,給他父子倆換上,自己也換了套青布衣裳,頭上包了塊藍花布帕,除了膚色太過白皙,宛然便是個粗作僕婦。林平之只覺身上的衣衫臭不可當,心中老大不願意,卻也無可奈何。

  黎明時分,林震南吩咐打開大門,向眾人說道:「今年我時運不利,局中疫鬼為患,大夥兒只好避一避。眾位兄弟倘若仍願幹保鏢這一行的,請到杭州府、南昌府去投咱們的浙江分局、江西分局,那邊劉鏢頭、易鏢頭自不會怠慢了各位。咱們走罷!」當下一百餘人在院子中紛紛上馬,湧出大門。

  林震南將大門上了鎖,一聲呼叱,十餘騎馬衝過血線,人多膽壯,大家已不如何害怕,都覺早一刻離開鏢局,便多一分安全。蹄聲雜沓,齊向北門奔去,眾人大都無甚打算,見旁人向北,便也縱馬跟去。

  林震南在街角邊打個手勢,叫夫人和兒子留了下來,低聲道:「讓他們向北,咱們卻向南行。」王夫人道:「去洛陽啊,怎地往南?」林震南道:「敵人料想咱們必去洛陽,定在北門外攔截,咱們卻偏偏向南,兜個大圈子再轉而向北,叫狗賊攔一個空。」

  林平之道:「爹!」林震南道:「怎麼?」林平之不語,過了片刻,又道:「爹。」王夫人道:「你想說甚麼,說出來罷。」林平之道:「孩兒還是想出北門,這狗賊害死了咱們這許多人,不跟他拚個你死我活,這口惡氣如何咽得下去?」王夫人道:「這番大仇,自然是要報的,但憑你這點兒本領,抵擋得了人家的摧心掌麼?」林平之氣忿忿的道:「最多也不過像霍鏢頭那樣,給他一掌碎了心臟,也就是啦。」

  林震南臉色鐵青,道:「我林家三代,倘若都似你這般逞那匹夫之勇,福威鏢局不用等人來挑,早就自己垮啦。」

  林平之不敢再說,隨著父母逕向南行,出城後折向西南,過閩江後,到了南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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