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

  林震南道:「鏢局子的事,我向來不大跟你說,你也不明白。不過你年紀漸漸大了,爹爹挑著的這副重擔子,慢慢要移到你肩上,此後也得多理會些局子裏的事才是。孩子,咱們三代走鏢,一來仗著你曾祖父當年闖下的威名,二來靠著咱們家傳的玩藝兒不算含糊,這才有今日的局面,成為大江以南首屈一指的大鏢局。江湖上提到『福威鏢局』四字,誰都要翹起大拇指,說一聲:『好福氣!好威風!』江湖上的事,名頭佔了兩成,功夫佔了兩成,餘下的六成,卻要靠黑白兩道的朋友們賞臉了。你想,福威鏢局的鏢車行走十省,倘若每一趟都得跟人家廝殺較量,那有這許多性命去拚?就算每一趟都打勝仗,常言道:『殺敵一千,自傷八百』,鏢師若有傷亡,單是給家屬撫恤金,所收的鏢銀便不夠使,咱們的家當還有甚麼剩的?所以嘛,咱們吃鏢行飯的,第一須得人頭熟,手面寬,這『交情』二字,倒比真刀真槍的功夫還要緊些。」

  林平之應道:「是!」若在往日,聽得父親說鏢局的重擔要漸漸移上他肩頭,自必十分興奮,和父親談論不休,此刻心中卻似十五隻吊桶打水,七上八下,只想著「川西」和「余觀主」那幾個字。

  林震南又噴了一口烟,說道:「你爹爹手底下的武功,自是勝不過你曾祖父,也未必及得上你爺爺,然而這份經營鏢局子的本事,卻可說是強爺勝祖了。從福建往南到廣東,往北到浙江、江蘇,這四省的基業,是你曾祖闖出來的。山東、河北、兩湖、江西和廣西六省的天下,卻是你爹爹手裏創的。那有甚麼秘訣?說穿了,也不過是『多交朋友,少結冤家』八個字而已。福威,福威,『福』字在上,『威』字在下,那是說福氣比威風要緊。福氣便從『多交朋友,少結冤家』這八個字而來,倘若改作了『威福』,那可就變成作威作福了。哈哈,哈哈!」

  林平之陪著父親乾笑了幾聲,但笑聲中殊無歡愉之意。

  林震南並未發覺兒子怔忡不安,又道:「古人說道:既得隴,復望蜀。你爹爹卻是既得鄂,復望蜀。咱們一路鏢自福建向西走,從江西、湖南,到了湖北,那便止步啦,可為甚麼不溯江而西,再上四川呢?四川是天府之國,那可富庶得很哪。咱們走通了四川這一路,北上陝西,南下雲貴,生意少說也得再多做三成。只不過四川省是臥虎藏龍之地,高人著實不少,福威鏢局的鏢車要去四川,非得跟青城、峨嵋兩派打上交道不可。我打從三年前,每年春秋兩節,總是備了厚禮,專程派人送去青城派的松風觀、峨嵋派的金頂寺,可是這兩派的掌門人從來不收。峨嵋派的金光上人,還肯接見我派去的鏢頭,謝上幾句,請吃一餐素齋,然後將禮物原封不動的退了回來。松風觀的余觀主哪,這可厲害了,咱們送禮的鏢頭只上到半山,就給擋了駕,說道余觀主閉門坐關,不見外客,觀中百物俱備,不收禮物。咱們的鏢頭別說見不到余觀主,連松風觀的大門是朝南朝北也說不上來。每一次派去送禮的鏢頭總是氣呼呼的回來,說道若不是我嚴加囑咐,不論對方如何無禮,咱們可必須恭敬,他們受了這肚子悶氣,還不爹天娘地、甚麼難聽的話也罵出來?只怕大架也早打過好幾場了。」

  說到這裏,他十分得意,站起身來,說道:「那知道這一次,余觀主居然收了咱們的禮物,還說派了四名弟子到福建來回拜……」林平之道:「是四個?不是兩個?」林震南道:「是啊,四名弟子!你想余觀主這等隆重其事,福威鏢局可不是臉上光采之極?剛才我已派出快馬去通知江西、湖南、湖北各處分局,對這四位青城派的上賓,可得好好接待。」

  林平之忽道:「爹,四川人說話,是不是總是叫別人『龜兒子』,自稱『老子』?」林震南笑道:「四川粗人才這麼說話。普天下那裏沒粗人?這些人嘴裏自然就不乾不淨。你聽聽咱們局子裏趟子手賭錢之時,說的話可還好聽得了?你為甚麼問這話?」林平之道:「沒甚麼。」林震南道:「那四位青城弟子來到這裏之時,你可得和他們多親近親近,學些名家弟子的風範,結交上這四位朋友,日後可是受用不盡。」

  爺兒倆說了一會子話,林平之始終拿不定主意,不知該不該將殺了人之事告知爹爹,終於心想還是先跟娘說了,再跟爹爹說。

  ***

  吃過晚飯,林震南一家三口在後廳閒話,林震南跟夫人商量,大舅子是六月初的生日,該打點禮物送去了,可是要讓洛陽金刀王家瞧得上眼的東西,可還真不容易找。

  說到這裏,忽聽得廳外人聲喧嘩,跟著幾個人腳步急促,奔了進來。林震南眉頭一皺,說道:「沒點規矩!」只見奔進來的是三個趟子手,為首一人氣急敗壞的道:「總……總鏢頭……」林震南喝道:「甚麼事大驚小怪?」趟子手陳七道:「白……白二死了。」

  林震南吃了一驚,問道:「是誰殺的?你們賭錢打架,是不是?」心下好生著惱:「這些在江湖上闖慣了的漢子可真難以管束,動不動就出刀子,拔拳頭,這裏府城之地,出了人命可大大的麻煩。」陳七道:「不是的,不是的。剛才小李上毛廁,見到白二躺在毛廁旁的菜園裏,身上沒一點傷痕,全身卻已冰冷,可不知是怎麼死的。怕是生了甚麼急病。」林震南呼了口氣,心下登時寬了,道:「我去瞧瞧。」當即走向菜園。林平之跟在後面。

  到得菜園中,只見七八名鏢師和趟子手圍成一團。眾人見到總鏢頭來到,都讓了開來。林震南看白二的屍身,見他衣裳已被人解開,身上並無血迹,問站在旁邊的祝鏢頭道:「沒傷痕?」祝鏢頭道:「我仔細查過了,全身一點傷痕也沒有,看來也不是中毒。」林震南點頭道:「通知賬房董先生,叫他給白二料理喪事,給白二家送一百兩銀子去。」

  一名趟子手因病死亡,林震南也不如何放在心上,轉身回到大廳,向兒子道:「白二今天沒跟你去打獵嗎?」林平之道:「去的,回來時還好端端的,不知怎的突然生了急病。」林震南道:「嗯,世界上的好事壞事,往往都是突如其來。我總想要打開四川這條路子,只怕還得用上十年功夫,那料得到余觀主忽然心血來潮,收了我的禮不算,還派了四名弟子,千里迢迢的來回拜。」

  林平之道:「爹,青城派雖是武林中的名門大派。福威鏢局和爹爹的威名,在江湖上可也不弱。咱們年年去四川送禮,余觀主派人到咱們這裏,那也不過是禮尚往來。」

  林震南笑道:「你知道甚麼?四川省的青城、峨嵋兩派,立派數百年,門下英才濟濟,著實了不起,雖然趕不上少林、武當,可是跟嵩山、泰山、衡山、華山、恆山這五嶽劍派,已算得上並駕齊驅。你曾祖遠圖公創下七十二路辟邪劍法,當年威震江湖,當真說得上打遍天下無敵手,但傳到你祖父手裏,威名就不及遠圖公了。你爹爹只怕又差了些。咱林家三代都是一線單傳,連師兄弟也沒一個。咱爺兒倆,可及不上人家人多勢眾了。」

  林平之道:「咱們十省鏢局中一眾英雄好漢聚在一起,難道還敵不過甚麼少林、武當、峨嵋、青城和五嶽劍派麼?」

  林震南笑道:「孩子,你這句話跟爹爹說說,自然不要緊,倘若在外面一說,傳進了旁人耳中,立時便惹上麻煩。咱們十處鏢局,八十四位鏢頭各有各的玩藝兒,聚在一起,自然不會輸給了人。可是打勝了人家,又有甚麼好處?常言道和氣生財,咱們吃鏢行飯,更加要讓人家一步。自己矮著一截,讓人家去稱雄逞強,咱們又少不了甚麼。」

  忽聽得有人驚呼:「啊喲,鄭鏢頭又死了!」

  林震南父子同時一驚。林平之從椅中直跳起來,顫聲道:「是他們來報……」這「仇」字沒說出口,便即縮住。其時林震南已迎到廳口,沒留心兒子的話,只見趟子手陳七氣急敗壞的奔進來,叫道:「總……總鏢頭,不好了!鄭鏢頭……鄭鏢頭又給那四川惡鬼索了……討了命去啦。」林震南臉一沉,喝道:「甚麼四川惡鬼,胡說八道。」

  陳七道:「是,是!那四川惡鬼……這川娃子活著已這般強兇霸道,死了自然更加厲害……」他遇到總鏢頭怒目而視的嚴峻臉色,不敢再說下去,只是向林平之瞧去,臉上一副哀懇害怕的神氣。林震南道:「你說鄭鏢頭死了?屍首在那裏?怎麼死的?」

  這時又有幾名鏢師、趟子手奔進廳來。一名鏢師皺眉道:「鄭兄弟死在馬廄裏,便跟白二一模一樣,身上也是沒半點傷痕,七孔既不流血,臉上也沒甚麼青紫浮腫,莫非……莫非剛才隨少鏢頭出去打獵,真的中了邪,冲……冲撞了甚麼邪神惡鬼。」

  林震南哼了一聲,道:「我一生在江湖上闖蕩,可從來沒見過甚麼鬼。咱們瞧瞧去。」說著拔步出廳,走向馬廄。只見鄭鏢頭躺在地下,雙手抓住一個馬鞍,顯是他正在卸鞍,突然之間便即倒斃,絕無與人爭鬥廝打之象。

  這時天色已黑,林震南教人提了燈籠在旁照著,親手解開鄭鏢頭的衣褲,前前後後的仔細察看,連他週身骨骼也都捏了一遍,果然沒半點傷痕,手指骨也沒斷折一根。林震南素來不信鬼神,白二忽然暴斃,那也罷了,但鄭鏢頭又是一模一樣的死去,這其中便大有蹊蹺,若是黑死病之類的瘟疫,怎地全身渾沒黑斑紅點?心想此事多半與兒子今日出獵途中所遇有關,轉身問林平之道:「今兒隨你去打獵的,除了鄭鏢頭和白二外,還有史鏢頭和他。」說著向陳七一指。林平之點了頭,林震南道:「你們兩個隨我來。」吩咐一名趟子手:「請史鏢頭到東廂房說話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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