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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〇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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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附錄 陳世驤先生書函 一九六六·四·廿二 金庸吾兄:去夏欣獲瞻仰,並蒙錫尊址,珍存,返美後時欲書候,輒冗忙倉促未果。天龍八部必乘閒斷續讀之,同人知交,欣嗜各大著奇文者自多,楊蓮生、陳省身諸兄常相聚談,輒喜道欽悅。惟夏濟安兄已逝,深得其意者,今弱一個耳。青年朋友諸生中,無論文理工科,讀者亦眾,且有栩然蒙「金庸專家」之目者,每來必談及,必歡。間有以天龍八部稍鬆散,而人物個性及情節太離奇為詞者,然亦為喜笑之批評,少酸腐蹙眉者。弟亦笑語之曰,「然實一悲天憫人之作也……蓋讀武俠小說者亦易養成一種泛泛的習慣,可說讀流了,如聽京戲者之聽流了,此習慣一成,所求者狹而有限,則所得者亦狹而有限,此為讀一般的書聽一般的戲則可,但金庸小說非一般者也。讀天龍八部必須不流讀,牢記住楔子一章,就可見『冤孽與超度』都發揮盡致。書中的人物情節,可謂無人不冤,有情皆孽,要寫到盡致非把常人常情都寫成離奇不可;書中的世界是朗朗世界到處藏著魍魎和鬼蜮,隨時予以驚奇的揭發與諷刺,要供出這樣一個可憐芸芸眾生的世界,如何能不教結構鬆散?這樣的人物情節和世界,背後籠罩著佛法的無邊大超脫,時而透露出來。而在每逢動人處,我們會感到希臘悲劇理論中所謂恐怖與憐憫,再說句更陳腐的話,所謂『離奇與鬆散』,大概可叫做『形式與內容的統一』罷。」話說到此,還是職業病難免,終究掉了兩句文學批評的書袋。但因是喜樂中談說可喜的話題,結果未至夫子煞風景。青年朋友(這是個物理系高材生)也聰明居然回答我說,「對的,是如您所說,天龍八部不能隨買隨看隨忘,要從頭全部再看才行。」這樣客廳中茶酒間談話,又一陣像是講堂的問答結論,教書匠命運難逃,但這比講堂快樂多了。本有時想把類似的意見正式寫篇文章,總是未果。此番離加州之前,史誠之兄以新出「明報月刊」相示,說到寫文章,如上所述,登在明報月刊上,雖言出於誠,終怕顯得「阿諛」,至少像在自家場地鑼鼓上吹擂。只好先通訊告 兄此一段趣事也。 弟四月初抵此日本京都,被約來在京大講課「詩與批評」三個月後返美。曾繞台北稍停。前在中研院集刊拙作,又得多份。本披砂析髮之學院文章,惟念 兄才如海,無書不讀,或亦將不細遺。此文雕鑽之作,宜以覆甕堆塵,聊以見 兄之一讀者,尚會讀書耳。 又有一不情之請:天龍八部,弟曾讀至合訂本第三十二冊,然中間常與朋友互借零散,一度向青年說法,今亦自覺該從頭再看一遍。今抵是邦,竟不易買到,可否求 兄賜寄一套。尤是自第三十二冊合訂本以後,每次續出小本上市較快者,更請連續隨時不斷寄下。又有神鵰俠侶一書,曾稍讀而初未獲全睹,亦祈賜寄一套。並賜知書價為盼。原靠書坊,而今求經求到佛家自己也。賜示:「京都市左京區吉田上阿達町37洛水ハイツ」以上舍址,寄書較便。如平常信,厭日本地名之長,以「京都市京都大學中國文學系轉」亦可。 匆頌 著安 弟陳世驤拜上 *** 一九七〇·十一·二十 良鏞吾兄有道:港遊備承隆渥,感激何可言宣。當夕在府渴欲傾聆,求教處甚多。方急不擇言,而在座有嘉賓故識,攀談不絕,瞬而午夜更傳,乃有入寶山空手而回之嘆。此意後常與友人談為扼腕,希必復有剪燭之樂,稍釋憾而補過也。當夜只略及弟為同學竟夕講論金庸小說事,弟嘗以為其精英之出,可與元劇之異軍突起相比。既表天才,亦關世運。所不同者今世猶只見此一人而已。此意亟與同學析言之,使深為考索,不徒以消閒為事。談及鑑賞,亦借先賢論元劇之名言立意,即王靜安先生所謂「一言以蔽之曰,有意境而已。」於意境王先生復定其義曰,「寫情則沁人心脾,景則在人耳目,述事則如出其口。」此語非泛泛,宜與其他任何小說比而驗之,即傳統名作亦非常見,而見於武俠中為尤難。蓋武俠中情、景、述事必以離奇為本,能不使之濫易,而復能沁心在目,如出其口,非才遠識博而意高超者不辦矣。藝術天才,在不斷克服文類與材料之困難,金庸小說之大成,此予所以折服也。意境有而復能深且高大,則惟須讀者自身才學修養,始能隨而見之。細至博弈醫術,上而惻隱佛理,破孽化癡,俱納入性格描寫與故事結構,必亦宜於此處見其技巧之玲瓏,及景界之深,胸懷之大,而不可輕易看過。至其終屬離奇而不失本真之感,則可與現代詩甚至造形美術之佳者互證,真贋之別甚大,識者宜可辨之。此當時講述大意,並稍引例證,然言未盡於萬一,今稍撮述。猶在覓四大惡人之聖誕片,未見。先作此函道候。另有拙文由中大學報印出,托宋淇兄轉上,聊誌念耳,茲頌 年禧 嫂夫人同此問候 弟世驤上十一月廿日 內子附筆問好 舍址:48 High gate Rd. Berkley Calif.94707 U.S.A.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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