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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四


  鍾靈臉上一紅,啐了一口,心中卻大有甜意,站起身來,到廚房去端了一碗雞湯出來,道:「這鍋雞湯煮了半天了,等著你醒來,一直沒熄火。」段譽道:「真不知道怎生謝你才好。」見鍾靈端著雞湯過來,掙扎著便要坐起,牽動胸口傷處,忍不住輕輕哼了一聲。

  鍾靈忙道:「你別起來,我來餵惡人小祖宗。」段譽道:「甚麼惡人小祖宗?」鍾靈道:「你是大惡人的師父,不是惡人小祖宗麼?」段譽笑道:「那麼你……」鍾靈用匙羹搯起了一匙熱氣騰騰雞湯,對準他臉,佯怒道:「你再胡說八道,瞧我不用熱湯潑你?」段譽伸了舌頭,道:「不敢了,不敢了!惡人大小姐、惡人姑奶奶果然厲害,夠惡!」鍾靈噗哧一笑,險些將湯潑到段譽身上,急忙收斂心神,伸匙嘴邊,試了試匙羹中雞湯已不太燙,這才伸到段譽口邊。

  段譽喝了幾口雞湯,見她臉若朝霞,上唇微有幾粒細細汗珠。此時正當六月大暑天時,她一雙小臂露在衣袖之外,皓腕如玉,段譽心中一蕩,心想:「可惜她又是我的親妹子!她是我親妹子,那倒也不怎麼打緊……唉,如果這時候在餵我喝湯的是王姑娘,縱然是腐腸鴆毒,我卻也甘之如飴。」

  鍾靈見他呆呆的望著自己,萬料不到他這時竟會想著別人,微笑道:「有甚麼好看?」

  ***

  忽聽得呀的一聲,有人推門進來,跟著一個少女聲音說道:「咱們且在這裏歇一歇。」一個男人的聲音道:「好!可真累了你,我……我真是過意不去。」那少女道:「廢話!」

  段譽聽那二人聲音,正是阿紫和丐幫幫主莊聚賢。他雖未和阿紫見面、說過話,但已得朱丹臣等人告知,這小姑娘是父親的私生女兒,又是自己的一個妹子,謝天謝地,幸好沒跟自己有甚情孽牽纏。這個小妹子自幼拜在星宿老人門下,沾染邪惡,行事任性,鎮南王府四大衛護之一的褚萬里便因受她之氣而死。段譽自幼跟褚古傅朱四大衛護甚是交好,想到褚萬里之死,頗不願和這個頑劣的小妹子相見,何況昨日自己相助蕭峰而和莊聚賢為敵,此刻給他見到,只怕性命難保,忙豎起手指,作個噤聲的手勢。

  鍾靈點了點頭,端著那碗雞湯,不敢放到桌上,深恐發出些微聲響。只聽得阿紫叫道:「喂,有人麼?有人麼?」鍾靈瞧了瞧段譽,並不答應,尋思:「這人多半是王姑娘了,她和表哥在一起,因此段郎不願和她見面。」她很想去瞧瞧這「王姑娘」的模樣,到底是怎生花容月貌,竟令段郎為她這般神魂顛倒,卻又不敢移動腳步,心想段郎若和她相見,多半沒有好事,且任她叫嚷一會,沒人理睬,她自然和表哥去了。

  阿紫又大叫:「屋裏的人怎麼不死一個出來?再不出來,姑娘放火燒了你的屋子。」鍾靈心道:「這王姑娘好橫蠻!」游坦之低聲道:「別作聲,有人來了!」阿紫道:「是誰?丐幫的?」游坦之道:「不知道。有四五個人,說不定是丐幫的。他們正在向這邊走來。」阿紫道:「丐幫這些臭長老們,除了一個全長老,沒半個好人,他們這可又想造你的反啦。要是給他們見到了,咱二人都要糟糕。」游坦之道:「那怎麼辦?」阿紫道:「到房裏躲一躲再說,你受傷太重,不能跟他們動手。」

  段譽暗暗叫苦,忙向鍾靈打個手勢,要她設法躲避。但這是山農陋屋,內房甚是狹隘,一進來便即見到,實是無處可躲。鍾靈四下一看,正沒作理會處,聽得腳步聲響,廳堂中那二人已向房中走來,低聲道:「躲到炕底下去。」放下湯碗,不等段譽示決可否,將他抱了起來,兩人都鑽入了炕底。少室山上一至秋冬便甚寒冷,山民均在炕下燒火取暖,此時正當盛暑,自是不須燒火,但炕底下積滿了煤灰焦炭,段譽一鑽進去,滿鼻塵灰,忍不住便要打噴嚏,好容易才忍住了。

  鍾靈往外瞧去,只見到一雙穿著紫色緞鞋的纖腳走進房內,卻聽得那男人的聲音說道:「唉,我要你背來背去,實在是太褻瀆了姑娘。」那少女道:「咱們一個盲,一個跛,只好互相照料。」鍾靈大奇,心道:「原來王姑娘是個瞎子,她將表哥負在背上,因此我瞧不見那男人的腳。」

  阿紫將游坦之往床上一放,說道:「咦!這床剛才有人睡過,席子也還是熱的。」

  只聽得砰的一聲,大門被人踢開,幾個人衝了進來。一人粗聲說道:「莊幫主,幫中大事未了,你這麼撒手便溜,算是甚麼玩意?」正是宋長老。他率領著兩名七袋弟子、兩名六袋弟子,在這一帶追尋游坦之。

  蕭氏父子、慕容父子以及少林群僧、中原群雄紛紛奔進少林寺後,群丐覺得今日顏面喪盡,如不急行設法,只怕這中原第一大幫再難在武林中立足。蕭氏父子和慕容博怨仇糾纏,群丐事不關己,也不想插手,雖然對包不同說同仇敵愾,要找蕭峰的晦氣,畢竟本幫今後如何安身立命,才是一等一的大事,大家只掛念著一件事:「須得另立英主,率領幫眾,重振雄風,挽回丐幫已失的令譽。」尋莊聚賢時,此人在混亂中已不知去向。群丐均想他雙足已斷,走不到遠處,當下分路尋找。至於找到後如何處置,群丐議論未定,也沒想到該當拿他怎麼樣,但此人決計不能再為丐幫幫主,卻是眾口一辭、絕無異議。有人大罵他拜星宿老怪為師,丟盡了丐幫的臉;有人罵他派人殺害本幫兄弟,非好好跟他算賬不可。至於全冠清,早已由宋長老、吳長老合力擒下,綁縛起來,待拿到莊聚賢後一併處治。

  宋長老率領著四名弟子在少室山東南方尋找,遠遠望見樹林中紫色衣衫一閃,有人進了一間農舍之中,認得正是阿紫,又見她背負得有人,依稀是莊聚賢的模樣,當即追了下來,闖進農舍內房,果見莊聚賢和阿紫並肩坐在炕上。

  阿紫冷冷的道:「宋長老,你既然仍稱他為幫主,怎麼大呼小叫,沒半點謁見幫主的規矩?」宋長老一怔,心想她的話倒非無理,便道:「幫主,咱們數千兄弟,此刻都留在少室山上,如何打算,要請幫主示下。」游坦之道:「你們還當我是幫主麼?你想叫我回去,只不過是要殺了我出氣,是不是?我不去!」

  宋長老向四名弟子道:「快去傳訊,幫主在這裏。」四名弟子應道:「是!」轉身出去。阿紫喝道:「下手!」游坦之應聲一掌拍出,炕底下鍾靈和段譽只覺房中突然一陣寒冷徹骨,那四名丐幫弟子哼也沒哼一聲,已然屍橫就地。宋長老又驚又怒,舉掌當胸,喝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對幫中兄弟,竟然下這等毒手!」阿紫道:「將他也殺了。」游坦之又是一拳,宋長老舉拳一擋,「啊」的一聲慘呼,摔出了大門。

  阿紫格格一笑,道:「這人也活不成了!你餓不餓?咱們去找些吃的。」將游坦之負在背上,兩人同到廚房之中,將鍾靈煮好了的飯菜拿到廳上,吃了起來。

  鍾靈在段譽耳邊說道:「這二人好不要臉,在喝我給你煮的雞湯。」段譽低聲道:「他們心狠手辣,一出手便殺人,待會定然又進房來。咱們快從後門溜了出去。」鍾靈不願他和那個「王姑娘」相見,聽他這麼說,正是求之不得。

  兩人輕手輕腳的從炕底爬了出來。鍾靈見段譽滿臉煤灰,忍不住好笑,伸手抿住了嘴。出了房門,穿過灶間,剛踏出後門,段譽忍了多時的噴嚏已無法再忍,「乞嗤」一聲,打了出來。

  只聽得游坦之叫道:「有人!」鍾靈眼見四下裏無處可躲,只灶間後面有間柴房,一拉段譽,鑽進了柴草堆中。只聽阿紫叫道:「甚麼人?鬼鬼祟祟的,快滾出來!」游坦之道:「多半是鄉下種田人,我看不必理會。」阿紫道:「甚麼不必理會?你如此粗心大意,將來定吃大虧,別作聲!」她眼盲之後,耳朵特別敏銳,依稀聽得有柴草沙沙之聲,說道:「柴草堆裏有人!」

  鍾靈心下驚惶,忽覺有水滴落到臉上,伸手一摸,濕膩膩地,跟著又聞到一陣血腥氣,大吃一驚,低聲問道:「你……你傷口怎麼啦?」段譽道:「別作聲!」

  阿紫向柴房一指,叫道:「在那邊。」游坦之呼的一掌,向柴房疾拍過去,喀喇喇一聲響,門板破碎,木片與柴草齊飛。

  鍾靈叫道:「別打,別打,我們出來啦!」扶著段譽,從柴草堆爬了出來。段譽先前給鳩摩智刺了一刀「火燄刀」,受傷著實不輕,從炕上爬到炕底,又從炕底躲入柴房,這麼移動幾次,傷口迸裂,鮮血狂瀉。他一受傷,便即鬥志全失,雖然內力仍是充沛之極,卻道自己已命在頃刻,全然想不起要以六脈神劍禦敵。

  阿紫道:「怎麼有個小姑娘的聲音?」游坦之道:「有個男人帶了個小姑娘,躲在柴草堆中,滿身都是血,這小姑娘眼睛骨溜溜地,只是瞧著你。」阿紫眼盲之後,最不喜旁人提到「眼睛」二字,游坦之不但說到「眼睛」,而且是「小姑娘的眼睛」,更加觸動她心事,問道:「甚麼骨溜溜地,她的眼睛長得很好看麼?」游坦之還沒知道她已十分生氣,說道:「她身上污穢得緊,是個種田人家女孩,這雙眼睛嘛,倒是漆黑兩點,靈活得緊。」鍾靈在炕底下沾得滿頭滿臉盡是塵沙炭屑,一對眼睛卻仍是黑如點漆,朗似秋水。

  阿紫怒極,說道:「好!莊公子,你快將她眼珠挖了出來。」游坦之一驚,道:「好端端地,為甚麼挖她眼睛?」阿紫隨口道:「我的眼睛給丁老怪弄瞎了,你去將這小姑娘的眼珠挖了出來,給我裝上,讓我重見天日,豈不是好?」

  游坦之暗暗吃驚,尋思:「倘若她眼睛又看得見了,見到我的醜八怪模樣,立即便不睬我了,說不定更認出我的真面目,知道我便是那個『鐵丑』,那可糟糕之極了,這件事萬萬不能做。」說道:「倘若我能醫好你的雙眼,那當真好得很……不過,你這法子,恐怕……恐怕不成罷!」

  阿紫明知不能挖別人的眼珠來填補自己盲了的雙眼,但她眼盲之後,一肚子的怨氣,只盼天下個個人都沒眼睛,這才快活,說道:「你沒試過,怎知道不成?快動手,將她眼珠挖出來。」她本將游坦之負在背上,當即邁步,向段譽和鍾靈二人走去。

  鍾靈聽了他二人的對答,心中怕極,拔腳狂奔,頃刻間便已跑在十餘丈外。阿紫雙眼盲了,又負上個游坦之,自然難以追上,何況游坦之並不想追上鍾靈,指點之時方向既歪了,出言也是吞吞吐吐,失了先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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