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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三


  玄慈緩緩搖頭,向蕭遠山道:「蕭老施主,雁門關外一役,老衲鑄成大錯。眾家兄弟為老衲包涵此事,又一一送命。老衲今日再死,實在已經晚了。」忽然提高聲音,說道:「慕容博慕容老施主,當日你假傳音訊,說道契丹武士要大舉來少林寺奪取武學典籍,以致釀成種種大錯,你可也曾有絲毫內咎於心嗎?」

  眾人突然聽到他說出「慕容博」三字,又都是一驚。群雄大都知道慕容公子的父親單名一個「博」字,聽說此人已然逝世,怎麼玄慈會突然叫出這個名字來?難道假報音訊的便是慕容博?各人順著他的眼光瞧去,但見他雙目所注,卻是坐在大樹底下的灰衣僧人。

  那灰衣僧一聲長笑,站起身來,說道:「方丈大師,你眼光好生厲害,居然將我認了出來。」伸手扯下面幕,露出一張神清目秀、白眉長垂的臉來。

  慕容復驚喜交集,叫道:「爹爹,你……你沒有……沒有死?」隨即心頭湧起無數疑竇:那日父親逝世,自己不止一次試過他心停氣絕,親手入殮安葬,怎麼又能復活?那自然他是以神功閉氣假死。但為甚麼要裝假死?為甚麼連親生兒子也要瞞過?

  玄慈道:「慕容老施主,我和你多年交好,素來敬重你的為人。那日你向我告知此事,老衲自是深信不疑。其後誤殺了好人,老衲可再也見你不到了。後來聽到你因病去世了,老衲好生痛悼,一直只道你當時和老衲一般,也是誤信人言,釀成無意的錯失,心中內疚,以致英年早逝,那知道……唉!」他這一聲長嘆,實是包含了無窮的悔恨和責備。

  蕭遠山和蕭峰對望一眼,直到此刻,他父子方知這個假傳音訊、挑撥生禍之人竟是慕容博。蕭峰心中更湧出一個念頭:「當年雁門關外的慘事,雖是玄慈方丈帶頭所為,但他是少林寺方丈,關心大宋江山和本寺典籍,傾力以赴,原是義不容辭。其後發覺錯失,便盡力補過。真正的大惡人,實是慕容博而不是玄慈。」

  慕容復聽了玄慈這番話,立即明白:「爹爹假傳訊息,是要挑起宋遼武人的大鬥,我大燕便可從中取利。事後玄慈不免要向我爹爹質問。我爹爹自也無可辯解,以他大英雄、大豪傑的身份,又不能直認其事,毀卻一世英名。他料到玄慈方丈的性格,只須自己一死,玄慈便不會吐露真相,損及他死後的名聲。」隨即又想深一層:「是了。我爹爹既死,慕容氏聲名無恙,我仍可繼續興復大業。否則的話,中原英豪群起與慕容氏為敵,自存已然為難,遑論糾眾復國?其時我年歲尚幼,倘若得知爹爹乃是假死,難免露出馬腳,因此索性連我也瞞過了。」想到父親如此苦心孤詣,為了興復大燕,不惜捨棄一切,更覺自己肩負之重。

  玄慈緩緩的道:「慕容老施主,老衲今日聽到你對令郎勸導的言語,才知你姑蘇慕容氏竟是帝王之裔,所謀者大。那麼你假傳音訊的用意,也就明白不過了。只是你所圖謀的大事,卻也終究難成,那不是枉自害死了這許多無辜的性命麼?」

  慕容博道:「謀事在人,成事在天!」

  玄慈臉有悲憫之色,說道:「我玄悲師弟曾奉我之命,到姑蘇來向你請問此事,想來他言語之中得罪了你。他又在貴府見到了若干蛛絲馬跡,猜到了你造反的意圖,因此你要殺他滅口。卻為甚麼你隱忍多年,直至他前赴大理,這才下手?嗯,你想挑起大理段氏和少林派的紛爭,料想你向我玄悲師弟偷襲之時,使的是段家一陽指,只是你一陽指所學不精,奈何不了他,終於還是用慕容氏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的家傳本領,害死了我玄悲師弟。」

  慕容博嘿嘿一笑,身子微側,一拳打向身旁大樹,喀喇喇兩聲,樹上兩根粗大的樹枝落了下來。他打的是樹幹,竟將距他拳處丈許的兩根樹枝震落,實是神功非凡。

  少林寺中十餘名老僧齊聲叫道:「韋陀杵!」聲音中充滿了驚駭之意。

  玄慈點頭道:「你在敝寺這許多年,居然將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的『韋陀杵』神功也練成了。但河南伏牛派那招『天靈千裂』,以你的身份武功,想來還不屑花功夫去練。你殺柯百歲柯施主,使的才真正是家傳功夫,卻不知又為了甚麼?」

  慕容博陰惻惻的一笑,說道:「老方丈精明無比,足不出山門,江湖上諸般情事卻瞭如指掌,令人好生欽佩。這件事倒要請你猜上一……」話未說完,突然兩人齊聲怒吼,向他急撲過去,正是金算盤崔百泉、和他的師姪過彥之。慕容博袍袖一拂,崔過兩人摔出數丈,躺在地下動彈不得,在這霎眼之間,竟已被他分別以「袖中指」點中了穴道。

  玄慈道:「那柯施主家財豪富,行事向來小心謹慎。嗯,你招兵買馬,積財貯糧,看中了柯施主的家產,想將他收為己用,柯施主不允,說不定還想稟報官府。」

  慕容博哈哈大笑,大拇指一豎,說道:「老方丈了不起,了不起!只可惜你明察秋毫之末,卻不見輿薪。在下與這位蕭兄躲在貴寺這麼多年,你竟一無所知。」

  玄慈緩緩搖頭,嘆了口氣,說道:「明白別人容易,明白自己甚難。克敵不易,克服自己心中貪瞋癡三毒大敵,更是艱難無比。」

  慕容博道:「老方丈,念在昔年你我相交多年的故人之誼,我一切直言相告。你還有甚麼事要問我?」

  玄慈道:「以蕭峰蕭施主的為人,丐幫馬大元副幫主、馬夫人、白世鏡長老三位,料想不會是他殺害的,不知是慕容老施主呢,還是蕭老施主下的手?」

  蕭遠山道:「馬大元是他妻子和白世鏡合謀所害死,白世鏡是我殺的。其間過節,大理段王爺親眼目睹、親耳所聞。方丈欲知詳情,待會請問段王爺便是。」

  蕭峰踏上兩步,指著慕容博喝道:「慕容老賊,你這罪魁禍首,上來領死罷!」

  慕容博一聲長笑,縱身而起,疾向山上竄去。蕭遠山和蕭峰齊喝:「追!」分從左右追上山去。這三人都是登峰造極的武功,幌眼之間,便已去得老遠。慕容復叫道:「爹爹,爹爹!」跟著也追上山。他輕功也甚了得,但比之前面三人,卻顯得不如了。但見慕容博、蕭遠山、蕭峰一前二後,三人竟向少林寺奔去。一條灰影,兩條黑影,霎時間都隱沒在少林寺的黃牆碧瓦之間。

  群雄都大為詫異,均想:「慕容博和蕭遠山的武功難分上下,兩人都再加上個兒子,慕容氏便決非敵手。怎麼慕容博不向山下逃竄,反而進了少林寺去?」

  鄧百川、公冶乾、包不同、風波惡、以及一十八名契丹武士,都想上山分別相助主人,剛一移動腳步,只聽得玄寂喝道:「結陣攔住!」百餘名少林僧齊聲應諾,一列列排在當路,或橫禪杖,或挺戒刀,不令眾人上前。玄寂厲聲說道:「我少林寺乃佛門善地,非私相毆鬥之場,眾位施主,請勿擅進。」

  鄧百川等見了少林僧這等聲勢,知道無論如何衝不過去,雖然心懸主人,也只得停步。包不同道:「不錯,不錯!少林寺乃佛門善地……」他向來出口便「非也,非也!」這次居然改作「不錯,不錯!」識得他的人都覺詫異,卻聽他接下去說道:「……乃是專養私生子的善地。」

  他此言一出,數百道憤怒的目光都向他射了過來。包不同膽大包天,明知少林群僧中高手極多,不論那一個玄字輩的高僧,自己都不是對手,但他要說便說,素來沒甚麼忌憚。數百名少林僧對他怒目而視,他便也怒目反視,眼睛霎也不霎。

  玄慈朗聲說道:「老衲犯了佛門大戒,有玷少林清譽。玄寂師弟,依本寺戒律,該當如何懲處?」玄寂道:「這個……師兄……」玄慈道:「國有國法,家有家規。自來任何門派幫會,宗族寺院,都難免有不肖弟子。清名令譽之保全,不在求永遠無人犯規,在求事事按律懲處,不稍假借。執法僧,將虛竹杖責一百三十棍,一百棍罰他自己過犯,三十棍乃他甘願代業師所受。」

  執法僧眼望玄寂。玄寂點了點頭,虛竹已然跪下受杖。執法僧當即舉起刑杖,一棍棍的向虛竹背上、臀上打去,只打得他皮開肉綻,鮮血四濺。葉二娘心下痛惜,但她素懼玄慈威嚴,不敢代為求情。

  好容易一百三十棍打完,虛竹不運內力抗禦,已痛得無法站立。玄慈道:「自此刻起,你破門還俗,不再是少林寺的僧侶了。」虛竹垂淚道:「是!」

  玄慈又道:「玄慈犯了淫戒,與虛竹同罪,身為方丈,罪刑加倍。執法僧重重責打玄慈二百棍。少林寺清譽攸關,不得循私舞弊。」說著跪伏在地,遙遙對著少林寺大雄寶殿的佛像,自行捋起了僧袍,露出背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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