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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五


  但聽得蹄聲如雷,十餘乘馬疾風般捲上山來。馬上乘客一色都是玄色薄氈大氅,裏面玄色布衣,但見人似虎,馬如龍,人既矯捷,馬亦雄駿,每一匹馬都是高頭長腿,通體黑毛,奔到近處,群雄眼前一亮,金光閃閃,卻見每匹馬的蹄鐵竟然是黃金打就。來者一共是一十九騎,人數雖不甚多,氣勢之壯,卻似有如千軍萬馬一般,前面一十八騎奔到近處,拉馬向兩旁一分,最後一騎從中馳出。

  丐幫幫眾之中,大群人猛地裏高聲呼叫:「喬幫主,喬幫主!」數百名幫眾從人叢中疾奔出來,在那人馬前躬身參見。

  這人正是蕭峰。他自被逐出丐幫之後,只道幫中弟子人人視他有如寇讎,萬沒料到敵我已分,竟然仍有這許多舊時兄弟如此熱誠的過來參見,陡然間熱血上湧,虎目含淚,翻身下馬,抱拳還禮,說道:「契丹人蕭峰被逐出幫,與丐幫更無瓜葛。眾位何得仍用舊日稱呼?眾位兄弟,別來俱都安好?」最後這句話中,舊情拳拳之意,竟是難以自已。

  過來參見的大都是幫中的三袋、四袋弟子。一二袋弟子是低輩新進,平素少有機會和蕭峰相見,五六袋以上弟子卻嚴於夷夏之防,年長位尊,不如年青的熱腸漢子那麼說幹便幹,極少顧慮。這數百名弟子聽他這麼說,才省起行事太過衝動,這位「喬幫主」乃是大對頭契丹人,幫中早已上下均知,何以一見他突然現身,愛戴之情油然而生,竟將這大事忘了?有些人當下低頭退了回去,卻仍有不少人道:「喬……喬……你老人家好,自別之後,咱們無日不……不想念你老人家。」

  那日阿紫突然外出不歸,連續數日沒有音訊,蕭峰自是焦急萬分,派出大批探子尋訪。過了數月,終於得到回報,說她陷身丐幫,那個鐵頭人也與她在一起。

  蕭峰一聽之下,甚是心驚,心想丐幫對己切齒,這次將阿紫擄去,必是以她為質,向自己脅迫,須當立時將她救回。當下奏知遼帝,告假兩月,將南院軍政事務交由南院樞密使耶律莫哥代拆代行,逕自南來。

  蕭峰這次重到中原,乃是有備而來,所選的「燕雲十八騎」,個個是契丹族中頂尖兒的高手。他上次在聚賢莊中獨戰群雄,若非有一位大英雄突然現身相救,難免為人亂刀分屍,可見不論武功如何高強,真要以一敵百,終究不能,現下偕燕雲十八騎俱來,每一人都能以一當十,再加胯下坐騎皆是千里良馬,危急之際,倘若只求脫身,當非難事。

  一行人來到河南,蕭峰擒住一名丐幫低袋弟子詢問,得知阿紫雙目已盲,每日與新幫主形影不離,此刻已隨同新幫主前赴少林寺。蕭峰驚怒更增,心想阿紫雙目為人弄瞎,則在丐幫中所遭種種慘酷的虐待拷打,自是可想而知,當即追向少林寺來,只盼中途遇上,逕自劫奪,不必再和少林寺諸高僧會面。

  來到少室山上,遠遠聽到星宿派門人大吹,說甚麼星宿派武功遠勝降龍十八掌,不禁怒氣陡生。他雖已不是丐幫幫主,但那降龍十八掌乃恩師汪劍通所親授,如何能容旁人肆意誣衊?縱馬上得山來,與丐幫三四袋群弟子廝見後,一瞥之間,見丁春秋手中抓住一個紫衣少女,身材婀娜,雪白的瓜子臉蛋,正是阿紫。但見她雙目無光,瞳仁已毀,已然盲了。

  蕭峰心下又是痛惜,又是憤怒,當即大步邁出,左手一劃,右手呼的一掌,便向丁春秋擊去,正是降龍十八掌的一招「亢龍有悔」,他出掌之時,與丁春秋相距尚有十五六丈,但說到便到,力自掌生之際,兩個相距已不過七八丈。

  天下武術之中,任你掌力再強,也決無一掌可擊到五丈以外的。丁春秋素聞「北喬峰,南慕容」的大名,對他決無半點小覷之心,然見他在十五六丈之外出掌,萬料不到此掌是針對自己而發。殊不料蕭峰一掌既出,身子已搶到離他三四丈處,又是一招「亢龍有悔」,後掌推前掌,雙掌力道併在一起,排山倒海的壓將過來。

  只一瞬之間,丁春秋便覺氣息窒滯,對方掌力竟如怒潮狂湧,勢不可當,又如是一堵無形的高牆,向自己身前疾衝。他大驚之下,那裏還有餘裕籌思對策,但知若是單掌出迎,勢必臂斷腕折,說不定全身筋骨盡碎,百忙中將阿紫向上急拋,雙掌連劃三個半圓護住身前,同時足尖著力,飄身後退。

  蕭峰跟著又是一招「亢龍有悔」,前招掌力未消,次招掌力又至。丁春秋不敢正面直攖其鋒,右掌斜斜揮出,與蕭峰掌力的偏勢一觸,但覺右臂酸麻,胸中氣息登時沉濁,當即乘勢縱出三丈之外,唯恐敵人又再追擊,豎掌當胸,暗暗將毒氣凝到掌上。蕭峰輕伸猿臂,將從半空中墮下的阿紫接住,隨手解開了她的穴道。

  阿紫雖然目不能視物,被丁春秋制住後又口不能說話,於周遭變故卻聽得清清楚楚,身上穴道一解,立時喜道:「好姐夫,多虧你來救了我。」

  蕭峰心下一陣難過,柔聲安慰:「阿紫,這些日子來可苦了你啦,都是姐夫累了你。」他只道丐幫首腦人物恨他極深,偏又奈何他不得,得知阿紫是他世上唯一的親人,便到南京去擄了來,痛加折磨,卻決計料想不到阿紫這一切全是自作自受。

  蕭峰來到山上之時,群雄立時聳動。那日聚賢莊一戰,他孤身一人連斃數十名好手,當真是威震天下。中原群雄恨之切齒,卻也是聞之落膽,這時見他突然又上少室山來,均想惡戰又是勢所難免。當日曾參與聚賢莊之會的,回思其時莊中大廳上血肉橫飛的慘狀,兀自心有餘悸,不寒而慄。待見他僅以一招「亢龍有悔」,便將那不可一世的星宿老怪打得落荒而逃,心中更增驚懼,一時山上群雄面面相覷,肅然無語。

  只有星宿派門人還有十幾人在那裏大言不慚:「姓喬的,你身上中了我星宿派老仙的仙術,不出十天,全身化為膿血而亡!」「星宿老仙見你是後生小輩,先讓你三招!」「星宿老仙是甚麼身份,怎屑與你動手?你如不悔悟,立即向星宿老仙跪倒求饒,日後勢必死無葬身之地。」只是聲音零零落落,絕無先前的囂張氣燄。

  游坦之見到蕭峰,心下害怕,待見他伸臂將阿紫摟在懷裏,而阿紫滿臉喜容,對他神情親密,再也難以忍耐,縱身而前,說道:「你快……快放下阿紫姑娘!」蕭峰將阿紫放在地下,問道:「閣下何人?」游坦之和他凜然生威的目光相對,氣勢立時怯了,囁嚅道:「在下……在下是丐幫幫主……幫主莊……那個莊幫主。」

  丐幫中有人叫道:「你已拜入星宿派門下,怎麼還能是丐幫幫主?」

  蕭峰怒喝:「你幹麼弄瞎了阿紫姑娘的眼睛?」游坦之為他威勢所懾,倒退兩步,說道:「不……不是我……真的不是……」阿紫道:「姐夫,我的眼睛是丁春秋這老賊弄瞎的,你快挖了丁老賊的眼珠出來,給我報仇。」

  蕭峰一時難以明白其間真相,目光環掃,在人群中見到了段正淳和阮星竹,胸中一酸,又是一喜,朗聲道:「大理段王爺,令嬡千金在此,你好好的管教罷!」攜著阿紫的手,走到段正淳身前,輕輕將她一推。

  阮星竹早已哭濕了衫袖,這時更加淚如雨下,撲上前來,摟住了阿紫,道:「乖孩子,你……你的眼睛怎麼樣了?」

  段譽見到蕭峰突然出現,大喜之下,便想上前廝見,只是蕭峰掌擊丁春秋、救回阿紫、會見游坦之,沒絲毫空閒。待見阮星竹抱住了阿紫大哭,段譽不由得暗暗納罕:「怎地喬大哥說這盲眼少女是我爹爹的令嬡千金?」但他素知父親到處留情,心念一轉之際,便已猜到了其中關竅,快步而出,叫道:「大哥,別來可好?這可想煞小弟了。」

  蕭峰自和他在無錫酒樓中賭酒結拜,雖然相聚時短,卻是傾蓋如故,肝膽相照,意氣相投,當即上前握住他雙手,說道:「兄弟,別來多事,一言難盡,差幸你我俱都安好。」

  忽聽得人叢中有人大叫:「姓喬的,你殺了我兄長,血仇未曾得報,今日和你拚了。」跟著又有人喝道:「這喬峰乃契丹胡虜,人人得而誅之,今日可再也不能容他活著走下少室山去。」但聽得呼喝之聲,響成一片,有的罵蕭峰殺了他的兒子,有的罵他殺了父親。

  蕭峰當日聚賢莊一戰,殺傷著實不少。此時聚在少室山上的各路英雄中,不少人與死者或為親人戚屬,或為知交故友,雖對蕭峰忌憚懼怕,但想到親友血仇,忍不住向之叫罵。喝聲一起,登時越來越響。眾人眼見蕭峰隨行不過一十八騎,他與丐幫及少林派均有仇怨,而適才數掌將丁春秋擊得連連退避,更成為星宿派的大敵,動起手來,就算丐幫兩不相助,各路英雄、少林僧侶,再加上星宿派門人,以數千人圍攻蕭峰一十九騎契丹人馬,就算他真有通天的本領,那也決計難脫重圍。聲勢一盛,各人膽氣也便更加壯了。

  群雄人多口雜,有些粗魯之輩、急仇之人,不免口出污言,叫罵得甚是兇狠毒辣。數十人紛紛拔出兵刃。舞刀擊劍,便欲一擁而上,將蕭峰亂刀分屍。

  蕭峰一十九騎快馬奔馳的來到中原,只盼忽施突襲,將阿紫救歸南京,絕未料到竟有這許多對頭聚集在一起。他自幼便在中原江湖行走,與各路英雄不是素識,便是相互聞名,知道這些人大都是俠義之輩,所以與自己結怨,一來因自己是契丹人,二來是有人從中挑撥,出於誤會,聚賢莊之戰實非心中所願,今日若再大戰一場,多所殺傷,徒增內疚,自己縱能全身而退,攜來的「燕雲十八騎」不免傷亡慘重,心下盤算:「好在阿紫已經救出,交給了她父母,阿朱的心願已了,我得急謀脫身,何必跟這些人多所糾纏?」轉頭向段譽道:「兄弟,此時局面惡劣,我兄弟難以多敘,你暫且退開,山高水長,後會有期。」他要段譽避在一旁,免得奪路下山之時,旁人出手誤傷了他。

  段譽眼見各路英雄數逾千人,個個要擊殺義兄,不由得激起了俠義之心,大聲道:「大哥,做兄弟的和你結義之時,說甚麼來?咱倆有福同享,有難同當,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。今日大哥有難,兄弟焉能苟且偷生?」他以前每次遇到危難,都是施展凌波微步的巧妙步法,從人叢中奔逃出險,這時眼見情勢凶險,胸口熱血上湧,決意和蕭峰同死,以全結義之情,這一次是說甚麼也不逃的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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