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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二


  一眾僧侶和俗家英雄忽見多了個星宿派掌門人出來,既感駭異,也暗暗稱快,均想這干邪魔窩裏反,那是再好也沒有了。

  阿紫雙手拍了三拍,朗聲說道:「星宿派門下弟子聽者:本派向來規矩,掌門人之位,有力者居之。本派之中,誰的武功最強,便是掌門。半年之前,丁春秋和我一戰,給我打得一敗塗地,跪在地下向我磕了十八個響頭,拜我為師,將本派掌門人之位,雙手恭恭敬敬的奉上。難道他沒告知你們麼?丁春秋,你忒也大膽妄為了,你是本派大弟子,該為眾師弟的表率,怎可欺師滅祖,瞞騙一眾師弟?」她語音清脆,一字一句說來,遍山皆聞。

  眾人一聽,無不驚奇萬分,瞧她只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幼女,雙目又盲了,怎能做甚麼掌門人?段正淳和阮星竹更相顧駭然。他們知道這個女兒出於丁春秋門下,刁鑽古怪,頑劣無比,但武功卻是平平,居然膽敢反徒為師,去捋丁春秋的虎鬚,這件事只怕難以收場。以大理國在少室山上的寥寥數人,實不足以和星宿派相抗,救她脫險。

  丁春秋眼見在群雄畢集、眾目睽睽之下,阿紫居然打出「星宿派掌門」的旗號來,是可忍孰不可忍?他胸中怒發如狂,臉上卻仍笑嘻嘻地一派溫存慈和的模樣,說道:「小阿紫,本派掌門人之位,唯有力者居之,這句話倒也不錯。你覬覦掌門大位,想必是有些真實功夫了,那便過來接我三招如何?」

  突然間眼前一花,身前三尺處已多了一人,正是游坦之。這一下來得大是出其不意,以丁春秋眼力之銳,竟也沒瞧清楚他是如何來的,心驚之下,不由得退了一步。

  他這一步跨中帶縱,退出了五尺,卻見游坦之仍在自己身前三尺之處,可知便在自己倒退這一步之時,對方同時踏上了一步,當然他是見到自己後退之後,這才邁步而前,後發齊到,不露形蹤,此人武功之高,當真令人畏怖。丁春秋眼見他一張死沉沉的木黃臉皮,伸手可觸,已來不及開口質問:「我是要和阿紫比武,幹麼要你來橫加插手?」立即倒竄出去,一反手,抓住一名門人,便向他擲了過去。

  游坦之應變奇速,立即倒躍丈許,也是反手一抓,抓到一名丐幫三袋弟子,運勁推出。那三袋弟子竟如是一件極大暗器,向丁春秋撲去,和那星宿派門人在半空中砰的一撞。旁人瞧了這般勁道:「這兩名弟子只怕要撞得筋斷骨碎而死。」

  那知二人一撞之下,只聽得嗤嗤聲響,跟著各人鼻中聞到一股焦臭,真是令人欲嘔,群雄有的閉氣,有的後退,有的伸手掩鼻,有的立服解藥,均知丁春秋和莊聚賢都是以陰毒內勁使在弟子身上。那兩人一撞,便即軟垂垂的摔在地下,動也不動,早已斃命。

  丁春秋和游坦之一招相交,不分高下,心中都是暗自忌憚,同時退開數尺,跟著各自反手,又抓了一名弟子,向前擲出。那兩名弟子又是在半空中一撞,發出焦臭,一齊斃命。

  兩人所使的均是星宿派的一門陰毒武功「腐屍毒」,抓住一個活人向敵人擲出,其實一抓之際,先已將該人抓死,手爪中所餵的劇毒滲入血液,使那人滿身都是屍毒,敵人倘若出掌將那人掠開,勢非沾到屍毒不可。就算以兵刃撥開,屍毒亦會沿兵刃沾上手掌。甚至閃身躲避,或是以劈空掌之類武功擊打,亦難免受到毒氣的侵襲。

  ***

  游坦之那日和全冠清結伴同行,他心無城府,閱歷又淺,不到一兩天便給全冠清套出了真相。全冠清心想:「這人內力雖強勁無比,武功卻平庸之極,終究無甚大用。」其後查知阿紫是星宿老怪丁春秋的門徒,靈機一動,便攛掇游坦之向阿紫習學星宿派武功,對著阿紫之面,卻將游坦之的武功誇得地上少有,天下無雙,要阿紫一一將所學武功試演出來,好讓游坦之指點。

  游坦之和阿紫年紀都輕,一個癡,一個盲,立時墮入計中。阿紫將本門武功一項項的演將出來,並詳述修習之法。游坦之的「腐屍毒」功夫便由此學來。「腐屍毒」功夫的要旨,全在練成帶有劇毒的深厚內力,能將人一抓而斃,屍身上隨即沾毒,功夫本來卻並無別般巧妙。這道理星宿派門人個個都懂,就是練不到如此內力而已。阿紫在南京城外捉些毒蛇毒蟲來修練,連毒掌功夫也未練成,更不用說這「腐屍毒」了。

  阿紫雖然聰明剔透,但眼睛盲了,瞧不到游坦之臉上神情,而自己性命又確是這莊公子從丁春秋手下搶救出來的,再聽全冠清巧舌如簧,為游坦之大肆吹噓,憑她聰明絕頂,也決計猜不到這位「武功蓋世的莊公子」,竟會來向自己偷學武藝。

  阿紫每說一招,游坦之便依法試演,他身上既有冰蠶寒毒,又有易筋經的上乘內功,兼具正邪兩家之所長,內力非同小可,同樣的一招到了他手中,發出來時便斷樹裂石、威力無窮,阿紫聽在耳中,只有欽佩不已的份兒。游坦之也傳授她一些易筋經上的修習內功之法。阿紫照練之後,雖無多大進境,卻也覺身輕體健,筋骨靈活,料想假以時日,必有神效。

  其時游坦之早已明白,自己所以有此神功,與那本怪書上裸僧的圖像大有關連,為了要在阿紫跟前逞能,每日裏在無人之處勤練不輟。有一日,正自照著圖中線路運功,突然間一陣勁風過去,那怪書飄了起來,飛出數丈之外。游坦之正倒轉了身子,內息在數處經脈中急速游走,一抬頭,但見那怪書已抓在一個中年僧人手中。游坦之大急,叫道:「是我的,快還我……」突然之間驚怒交集,內息登時岔了,就此動彈不得,眼見那和尚笑吟吟的轉身而去,越是焦急,四肢百骸越是僵硬木直。

  奪去這易筋經的,正是鳩摩智。他精通梵文,明慧妙悟,比之蕭峰和阿朱瞠目不識、游坦之誤打誤撞方得濕書見圖,自是不可同日而語了。

  游坦之直過了六個時辰,穴道方解,嘔出一大灘鮮血,便如大病了一場。好在他於書中圖像已練了十之六七,習練已久,倒也盡數記得,此後繼續修習,內功仍得與日俱增。

  其後全冠清設法替游坦之除去頭上鐵罩,以人皮面具遮住他給熱鐵罩燙得稀爛的臉孔,然後攜同他去參與洞庭湖君山丐幫大會。以游坦之如此深厚內力、怪異武功,丐幫中自無人可與相抗,輕而易舉的便奪到了幫主之位。同時全冠清亦正式復歸丐幫,升為九袋長老。游坦之雖然當上幫主,幫中事務全憑全冠清吩咐安排。全冠清眼見幫中不服游坦之的長老、弟子仍然不少,大是隱憂,總不能一個個都殺了,於是獻議與少林派爭奪中原武林盟主,使丐幫幫主莊聚賢成為天下武林第一人,憑此功績威望,自可壓服丐幫中心懷不平之人。

  阿紫喜事好勝的性情,雖盲不改,全冠清這一獻議,大投所好。游坦之本不想做甚麼武林盟主,但阿紫既力贊其事,他便也依從遵行。全冠清精心策劃,縝密部署。邀請各路英雄好漢同時於六月十五聚集少林寺,便是他的傑作。

  阿紫心想既有武功天下第一的莊聚賢撐腰,更何懼於區區星宿老怪,當即自封為「星宿派掌門人」,命人做起紫旗,到少室山來耀武揚威。

  丐幫一行來到少室山上,眼見山頭星宿派門人大集,這一著倒不在全冠清意料之中,便向游坦之進言,丁春秋一出口,立即上前動手,以免阿紫為難。

  丁春秋眼見對手厲害,立時便使出最陰毒的「腐屍毒」功夫來。這功夫每使一招,不免犧牲一個門人弟子,但對方不論閃避或是招架,都難免荼毒,任你多麼高明的武功,只有施展絕頂輕功,逃離十丈之外,方能免害。但一動手便即逃之夭夭,這場架自然是打不成了。不料游坦之已從阿紫處學會了這門功夫,便犧牲丐幫弟子性命,抵禦丁春秋的進襲。他二人擲出一名弟子,跟著又擲一名弟子。但聽得砰砰砰響聲不絕,片刻之間,雙方已各擲了九名弟子,十八具屍體橫臥地上,臉上均是一片烏青,神情可怖,慘不忍睹。

  星宿派弟子人人驚懼,拚命躲縮,以防給師父抓到,口中歌頌之聲仍是不斷,只是聲音發顫,那裏還有甚麼歡欣鼓舞之意?

  丐幫弟子見幫主突然使這等陰毒武功,雖說是被迫而為,卻也大感駭異,均想:「本幫行事,素以仁義為先,幫主如何能在天下英雄之前,施展這等為人不齒的功夫,那豈不是和星宿派同流合污了麼?」更有人想:「倘若喬幫主仍是咱們幫主,必會循正道以抵擋星宿老怪的邪術。」

  丁春秋反手想再抓第十人時,一抓抓了個空,回頭一看,只見群弟子都已遠遠躲開,卻聽得呼的一聲,游坦之的第十人卻擲了過來。丁春秋又驚又怒,危急中飛身而起,躍入了門人群中。那丐幫弟子的屍體疾射而至,星宿派眾弟子欲待逃竄,已然不及,七八人大呼「我的媽啊」聲中,已給屍首撞中。這具屍首劇毒無比,這七八人臉上立時蒙上一片黑氣,滾倒在地,抽搐了幾下,便即斃命。

  阿紫聽了身旁全冠清述說情狀,只樂得格格嬌笑,叫道:「丁春秋,莊幫主是我星宿派掌門人的護法,你打敗了他,再來和你掌門人動手不遲。你是輸了,還是贏了?」

  丁春秋懊喪已極,適才這一仗,決不是自己在功夫上輸了,從莊聚賢擲屍的方位勁力看來,他內力雖強,每一次所用手法卻都一模一樣,可見他只是從阿紫處學得一些本門的粗淺功夫,其中種種精奧變化,全然不知。這一仗是輸在星宿派門人比丐幫弟子怕死,一個個遠遠逃開,不像丐幫弟子那樣慷慨赴義,臨危不避。他心念一轉,計上心來,仰天大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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