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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五


  玄慈說道:「除玄字輩眾位師兄弟外,餘僧各歸僧房。慧輪留下。」眾僧齊聲答應,按著輩份魚貫而出。片刻之間,大雄寶殿上只留著三十餘名玄字輩的老僧,虛竹的師父慧輪,以及虛竹和靈鷲宮四女。

  慧輪也在佛像前跪倒,說道:「弟子教誨無方,座下出了這等孽徒,請方丈重罰。」

  竹劍噗哧一笑,說道:「憑你這點兒微末功夫,也配做我主人的師父?前天晚上松樹林中,連絆你八交的那個蒙面人,便是我二姊了,我說呢,你的功夫實在稀鬆平常。」虛竹暗暗叫苦:「糟糕,糟糕!她們連我師父也戲弄了。」又聽蘭劍笑道:「我聽緣根說,你是咱們主人的師父,便來考較考較你。三妹今日倘若不說,只怕你永遠不知道前晚怎麼會連摔八個觔斗,哈哈,嘻嘻,有趣,有趣!」

  玄慈道:「玄慚、玄愧、玄念、玄淨四位師弟,請四位女施主不可妄言妄動。」

  四名老僧躬身道:「是!」轉身向四女道:「方丈法旨,請四位不可妄言妄動。」

  梅劍笑道:「我們偏偏要妄言妄動,你管得著麼?」四僧齊聲道:「如此得罪了!」僧袍一揚,雙手隔著衣袖分拿四女的手腕。玄慚使的是「龍爪功」,玄愧使的是「虎爪手」,玄念使的是「魔爪功」,玄淨使的則是「少林擒拿十八打」,招數不同,卻均是少林派的精妙武功。四女中除了菊劍外,三女的長劍都已被鳩摩智削斷。菊劍長劍抖動,護住了三個姊姊。梅蘭竹三女各使斷劍,從菊劍的劍光下攻將出來。

  虛竹叫道:「拋劍,拋劍!不可動手!」

  四姝聽得主人呼喝,都是一怔,手中兵刃便沒敢全力施為。四女的武功本來遠不及四位玄字輩高僧,一失先機,立時便分給四僧拿住。梅劍用力一掙,沒能掙脫,嗔道:「咱們聽主人的話,才對你們客氣,哎唷,痛死了,你捏得這麼重幹甚麼?」蘭劍叫道:「小賊禿,快放開我。」抓住她手腕的玄愧大師鬚眉皆白,已七十來歲年紀,她卻呼之為「小賊禿」。竹劍道:「你再不放手,我可要罵你老婆了。」菊劍道:「我吐他口水。」一口唾液,向玄淨噴去。玄淨側頭讓過,手指加勁,菊劍只痛得「哎唷,哎唷」大叫。大雄寶殿本來是莊嚴佛地,霎時間成了小兒女的鶯啼燕叱之場。

  玄慈道:「四位女施主安靜毋躁,若再出聲,四位師弟便點了她們的啞穴。」四姝一聽要點啞穴,都覺不是玩的,嘟起了嘴不敢作聲。玄慚等四位大師便也放開了她們手腕,站在一旁監視。

  玄慈道:「虛竹,你將經過情由,從頭說來,休得稍有隱瞞。」

  虛竹道:「是。弟子誠心稟告。」當下將如何奉方丈之命下山投帖,如何遇到玄難、慧方等眾僧,如何誤打誤撞的解開珍瓏棋局而成為逍遙派掌門人,玄難如何死於丁春秋的劇毒之下,如何為阿紫作弄而破戒開葷,直說到如何遇到天山童姥,如何深入西夏皇宮的冰窖,而致成為靈鷲宮的主人。這段經歷過程繁複,他口齒笨拙,結結巴巴的說來,著實花了老大時光,雖然拖泥帶水,不大清楚明白,但事事交代,毫無避漏,在冷窖內與夢中女郎犯了淫戒一事,也吞吞吐吐的說了。

  眾高僧越聽越感驚訝,這個小弟子遇合之奇之巧,武林中實是前所未聞。眾僧適才見到了他劇鬥鳩摩智的身手,對他所述均無懷疑,都想:「若不是他一身而集逍遙派三大高手的神功,又在靈鷲宮石壁上領悟了上乘武技,如何能敵得住吐蕃國師的絕世神通?」

  虛竹說罷,向著佛像五體投地,稽首禮拜,說道:「弟子無明障重,塵垢不除,一遇外魔,便即把持不定,連犯葷戒、酒戒、殺戒、淫戒,背棄本門,學練旁門外道的武功,又招致四位姑娘入寺,敗壞本寺清譽,罪大惡極,罰不勝罰,只求我佛慈悲,方丈慈悲。」他越想越難過,不由得痛哭失聲。

  梅劍和菊劍同時哼的一聲,要想說話,勸他不必再做甚麼和尚了。玄慚、玄淨二僧立即伸手,隔衣袖扣住了二女脈門。二女無可奈何,話到口邊復又縮回,向兩個老僧狠狠白了一眼,心中暗罵:「死和尚,臭賊禿!」

  玄慈沉吟良久,說道:「眾位師兄、師弟,虛竹此番遭遇,委實大異尋常,事關本寺千年的清譽,本座一人也不便擅自作主,要請眾位共同斟酌。」

  玄生大聲道:「啟稟方丈,虛竹過失雖大,功勞也是不小。若不是他在危急之際出手鎮住那個番僧,本寺在武林中那裏還有立足餘地?那番僧叫咱們各自散了,去託庇於清涼、普渡諸寺,這等奇恥大辱,全仗虛竹一人挽救。依小僧之見,命他懺悔前非,以消罪業,然後在達摩院中精研武技,此後不得出寺,不得過問外務,也就是了。」進達摩院研技,是少林僧一項尊崇之極的職司,若不是武功到了極高境界,決計無此資格。玄字輩三十餘高僧中,得進達摩院的也只八人而已,玄生自己便尚未得進。他倡議虛竹進達摩院,非但不是懲罰,反而是大大的獎賞了。

  戒律院首座玄寂說道:「依他武功造詣,這達摩院原也去得。但他所學者乃旁門武功,少林達摩院中,可否容得這旁門高手?玄生師弟,可曾細思過此節沒有?」

  此言一出,群僧便均覺玄生之議頗為不妥。玄生道:「以師兄之見,那便如何?」

  玄寂道:「唔,這個嘛,我實在也打不定主意。虛竹有功有過,有功當獎,有過當罰。這四個姑娘來到本寺,喬裝為僧,並非出於虛竹授意,咱們坦誠向鳩摩智、神山諸位說明真相,也就是了。他們信也罷,不信也罷,咱們無愧於心,也不必理會旁人妄自猜測,那倒不在話下。但虛竹背棄本門,另學旁門武功,少林寺中,只怕再也容不了他。」他這麼說,竟是要驅逐虛竹出寺。「破門出教」是佛教最重要的懲罰。群僧一聽,都是相顧駭然。

  玄寂又道:「虛竹仗著武功,連犯諸般戒律,本當廢去他的功夫,這才逐出山門。但他原練的武功早已為人化去。他目下身上所負功夫並非學自本門,咱們自也無權廢去。」

  虛竹垂淚求道:「方丈,眾位太師伯、太師叔,請瞧在我佛面上,慈悲開恩,讓弟子有一條改過自新之路。不論何種責罰,弟子都甘心領受,就是別把弟子趕出寺去。」

  眾老僧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都拿不定主意,耳聽虛竹如此說法,確是悔悟之意甚誠。所謂「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」,所謂「苦海無邊,回頭是岸」,佛門廣大,普渡眾生,於窮兇極惡、執迷不悟之人,尚且要千方百計的點化於他,何況於這個迷途知返、自幼出家的本寺弟子,豈可絕了他向善之路?少林寺屬於禪宗,向來講究「頓悟」,呵佛罵祖尚自不忌,本不如律宗等宗斤斤於嚴守戒律。今日若無外人在場,眾僧眼見他真心懺悔,決不致將他破門逐出。但眼前之事,不但牽涉鳩摩智、哲羅星等番邦胡僧,而中土的清涼、普渡等諸大寺也各有高僧在座,若對虛竹責罰不嚴,天下勢必都道少林派護短,但重門戶,不論是非,只講武功,不管戒律。這等說法流傳出外,卻也是將少林寺的清譽毀了。

  便在此時,一位老僧在兩名弟子攙扶之下,從後殿緩步走了出來,正是玄渡。他被鳩摩智指力所傷,回入僧房休息,關心大殿上雙方爭鬥的結局,派遣弟子不斷回報,待聽得鳩摩智已暫時退開,群僧質訊虛竹,大有見罰之意,當即扶傷又到大雄寶殿,說道:「方丈,我這條老命,是虛竹所救的。我有一句話,不知該不該說。」

  玄渡年紀較長,品德素為合寺所敬。玄慈方丈忙道:「師兄請坐,慢慢的說,別牽動了傷處。」

  玄渡道:「救我一命不算甚麼。可是眼前有六件大事,尚未辦妥,若留虛竹在寺,大有助益,倘若將他逐了出去,那……那……那可難了。」

  玄寂道:「師兄所說六件大事,第一件是指鳩摩智未退;第二件,當是指波羅星偷盜本寺武經;那第三件,是丐幫新任幫主莊聚賢欲為武林盟主。其餘三件,師兄何指?」

  玄渡長嘆一聲,道:「玄悲、玄苦、玄痛、玄難四位師弟的性命。」他一提到四僧,眾僧一齊合什唸佛:「阿彌陀佛!」

  眾僧認定玄苦死於喬峰之手,玄痛、玄難為丁春秋所害,這兩個對頭太強,大仇迄未得報,而殺害玄悲大師的兇手究竟是誰也還不知。大家只知玄悲是胸口中了「韋陀杵」而死,「韋陀杵」乃少林七十二門絕技之一,正是玄悲苦練了數十年的功夫。以前均以為是姑蘇慕容氏「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」而下毒手,後來慧方、慧鏡等述說與鄧百川、公冶乾等人結交的經過,均覺慕容氏顯然無意與武林中人為敵,而慕容氏門下諸人也均非奸險之輩。適才又看到鳩摩智的身手,他既能使諸般少林絕技,則這一招「韋陀杵」是他所擊固有可能,就算另有旁人,也不為奇。四位高僧分別死在三個對頭手下,因此玄渡說是三件大事。

  玄慈說道:「老衲職為本寺方丈,於此六件大事,無一件能善為料理,實是汗顏無地。可是虛竹身上功夫,全是逍遙派的武學,難道……難道少林寺的大事……」

  他說到這裏,言語已難以為繼,但群僧都明白他的意思:虛竹武功雖高,卻全是別派旁門功夫,即使他能出手將這六件大事都料理了,有識之士也均知道少林派是因人成事,非依靠逍遙派武功不可,不免為少林派門戶之羞;就算大家掩飾得好,旁人不知,但這些有道高僧,豈能作自欺欺人的行逕?

  一時之間,眾高僧都默不作聲。隔了半晌,玄渡道:「以方丈之見,卻是如何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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