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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六


  那女童罵道:「小蠢才,你要開口說話,先得調勻內息。第一步還沒學會,便想走第五步、第六步了。」虛竹道:「是,是!是小僧的不是。」又再依法提氣上躍,輕輕落在一根樹枝之上,那樹枝幌了幾下,卻未折斷。

  虛竹心下甚喜,卻不敢開口,依著那女童所授的法子向前躍出,平飛丈餘,落在第二株樹的枝幹上,一彈之下,又躍到了第三株樹上,氣息一順,只覺身輕力足,越躍越遠。到得後來,一躍竟能橫越二樹,在半空中宛如御風而行,不由得又驚又喜。雪峰上樹木茂密,他自樹端枝梢飛行,地下無跡可尋,只一頓飯時分,已深入密林。

  那女童道:「行了!下來罷。」虛竹應道:「是!」輕輕躍下地來,將女童扶出布袋。

  那女童見他滿臉喜色,說不出的心癢難搔之態,罵道:「沒出息的小和尚,只學到這點兒粗淺微末的功夫,便這般歡喜!」虛竹道:「是,是。小僧眼界甚淺,姥姥,你教我的功夫大是有用……」那女童道:「你居然一點便透,可見姥姥法眼無花,小和尚身上的內功並非少林一派。你這功夫到底是跟誰學的?怎麼小小年紀,內功底子如此深厚?」

  虛竹胸口一酸,眼眶兒不由得紅了,說道:「這是無崖子老先生臨死之時,將他……他老人家七十餘年修習的內功,硬生生的逼入小僧體內。小僧實在不敢背叛少林,改投別派,但其時無崖子老先生不由分說,便化去小僧的內功,雖然小僧本來的內功低淺得緊,也算不了甚麼,不過……不過,小僧練起來卻也費了不少苦功。無崖子老先生又將他的功夫傳給了我,小僧也不知是禍是福,該是不該。唉,總而言之,小僧日後回到少林寺去,總而言之,總而言之……」連說幾個「總而言之」,實在不知如何總而言之。

  那女童怔怔的不語,將布袋鋪在一塊巖石上,坐著支頤沉思,輕聲道:「如此說來,無崖子果然是將逍遙派掌門之位傳給你了。」

  虛竹道:「原來……原來你也知道『逍遙派』的名字。」他一直不敢提到「逍遙派」三字,蘇星河說過,若不是本派中人,聽到了「逍遙派」三字,就決不容他活在世上。現下聽那女童先說了出來,他才敢接口;又想反正你是鬼不是人,人家便要殺你,也無從殺起。

  那女童怒道:「我怎不知逍遙派?姥姥知道逍遙派之時,無崖子還沒知道呢。」虛竹道:「是,是!」心想:「說不定你是個數百年前的老鬼,當然比無崖子老先生還老得多。」

  只見那女童拾了一根枯枝,在地下積雪中畫了起來,畫的都是一條條的直線,不多時便畫成一張縱橫十九道的棋盤。虛竹一驚:「她也要逼我下棋,那可糟了。」卻見她畫成棋盤後,便即在棋盤上布子,空心圓圈是白子,實心的一點是黑子,密密層層,將一個棋盤上都布滿了。只布到一半,虛竹便認了出來,正是他所解開的那個珍瓏,心道:「原來你也知道這個珍瓏。」又想:「莫非你當年也曾想去破解,苦思不得,因而氣死麼?」想到這裏,背上又感到了一層寒意。

  那女童布完珍瓏,說道:「你說解開了這個珍瓏,第一子如何下法,演給我瞧瞧。」虛竹道:「是!」當下第一子填塞一眼,將自己的白子脹死了一大片,局面登時開朗,然後依著段延慶當日傳音所示,反擊黑棋。那女童額頭汗水涔涔而下,喃喃道:「天意,天意!天下又有誰想得到這『先殺自身,再攻敵人』的怪法?」

  待虛竹將一局珍瓏解完,那女童又沉思半晌,說道:「這樣看來,小和尚倒也不是全然胡說八道。無崖子怎樣將七寶指環傳你,一切經過,你詳細跟我說來,不許有半句隱瞞。」

  虛竹道:「是!」於是從頭將師父如何派他下山,如何破解珍瓏,無崖子如何傳功傳指環,丁春秋如何施毒暗殺蘇星河和玄難,自己如何追尋慧方諸僧等情一一說了。

  那女童一言不發,直等他說完,才道:「這麼說,無崖子是你師父,你怎地不稱師父,卻叫甚麼『無崖子老先生』?」虛竹神色尷尬,說道:「小僧是少林寺僧人,實在不能改投別派。」那女童道:「你是決意不願做逍遙派掌門人的了?」虛竹連連搖頭,道:「萬萬不願。」那女童道:「那也容易,你將七寶指環送了給我,也就是了。我代你做逍遙派掌門人如何?」虛竹大喜,道:「那正是求之不得。」從指上除下寶石指環,交了給她。

  那女童臉上神色不定,似乎又喜又悲,接過指環,便往手上戴去。可是她手指細小,中指與無名指戴上了都會掉下,勉強戴在大拇指上,端相半天,似乎很不滿意,問道:「你說無崖子有一幅圖給你,叫你到大理無量山去尋人學那『北冥神功』,那幅圖呢?」

  虛竹從懷中取了圖畫出來。那女童打開卷軸,一見到圖中的宮裝美女,臉上倏然變色,罵道:「他……他要這賤婢傳你武功!他……他臨死之時,仍是念念不忘這賤婢,將她畫得這般好看!」霎時間滿臉憤怒嫉妒,將圖畫往地下一丟,伸腳便踩。

  虛竹叫道:「啊喲!」忙伸手搶起。那女童怒道:「你可惜麼?」虛竹道:「這樣好好一幅圖畫,踩壞了自然可惜。」那女童問道:「這賤婢是誰,無崖子這小賊有沒跟你說?」虛竹搖頭道:「沒有。」心想:「怎麼無崖子老先生又變成了小賊?」

  那女童怒道:「哼,小賊癡心妄想,還道這賤婢過了幾十年,仍是這等容貌!呸,就算當年,她又那有這般好看了?」越說越氣,伸手又要搶過畫來撕爛。虛竹忙縮手將圖畫揣入懷中。那女童身矮力微,搶不到手,氣喘吁吁的不住大罵:「沒良心的小賊,不要臉的臭賤婢!」虛竹惘然不解,猜想這女童附身的老鬼定然認得圖中美女,兩人向來有仇,是以雖然不過見到一幅圖畫,卻也怒氣難消。

  那女童還在惡毒咒罵,虛竹肚中突然咕咕咕的響了起來。他忙亂了大半天,再加上狂奔跳躍,粒米未曾進肚,已是十分飢餓。

  那女童道:「你餓了麼?」虛竹道:「是。這雪峰之上只怕沒甚麼可吃的東西。」那女童道:「怎麼沒有?雪峰上最多竹雞,也有梅花鹿和羚羊。我來教你一門平地快跑的輕功,再教你捉雞擒羊之法……」虛竹不等她說完,急忙搖手,說道:「出家人怎可殺生?我寧可餓死,也不沾葷腥。」那女童罵道:「賊和尚,難道你這一生之中從未吃過葷腥?」

  虛竹想起那日在小飯店中受一個女扮男裝的小姑娘作弄,吃了一塊肥肉,喝了大半碗雞湯,苦著臉道:「小僧受人欺騙,吃過一次葷腥,但那是無心之失,想來佛祖也不見罪。但要我親手殺生,那是萬萬不幹的。」

  那女童道:「你不肯殺雞殺鹿,卻願殺人,那更是罪大惡極。」虛竹奇道:「我怎願殺人了?阿彌陀佛,罪過,罪過。」那女童道:「還唸佛呢,真正好笑。你不去捉雞給我吃,我再過兩個時辰,便要死了,那不是給你害死的麼?」虛竹搔了搔頭皮,道:「這山峰上想來總也有草菌、竹筍之類,我去找來給你吃。」

  那女童臉色一沉,指著太陽道:「等太陽到了頭頂,我若不喝生血,非死不可!」虛竹十分駭怕,驚道:「好端端地,為甚麼要喝生血?」心下發毛,不由得想起了「吸血鬼」。

  那女童道:「我有個古怪毛病,每日中午倘若不喝生血,全身真氣沸騰,自己便會活活燒死,臨死時狂性大發,對你大大不利。」虛竹不住搖頭,說道:「不管怎樣,小僧是佛門子弟,嚴守清規戒律,別說自己決計不肯殺生,便是見你起意殺生,也要盡力攔阻。」

  那女童雙目向他凝視,見他雖有惶恐之狀,但其意甚堅,顯示決不屈從,當下嘿嘿幾聲冷笑,問道:「你自稱是佛門子弟,嚴守清規戒律,到底有甚麼戒律?」虛竹道:「佛門戒律有根本戒、大乘戒之別。」那女童冷笑道:「花頭倒也真多,甚麼叫根本戒、大乘戒?」虛竹道:「根本戒比較容易,共分四級,首為五戒,其次為八戒,更次為十戒,最後為具足戒,亦即二百五十戒。五戒為在家居士所持,一不殺生,二不偷盜,三不淫邪,四不妄語,五不飲酒。至於出家比丘,須得守持八戒、十戒,以至二百五十戒,那比五戒精嚴得多了。總而言之,不殺生為佛門第一戒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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