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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〇


  包不同和風波惡相視而笑,兩人極力克制,才不笑出聲來,給人痛打數十棍,居然還要擺酒慶祝,那可真是千古從所未有之奇,只是聽得烏老大語聲淒慘,四周眾人又都紛紛切齒咒罵,料來此事決計不假。

  段譽全心所注,本來只是王語嫣一人,但他目光向王語嫣看去之時,見她在留神傾聽烏老大說些甚麼,便也因她之聽而聽,只聽得幾句,忍不住雙掌一拍,說道:「豈有此理?豈有此理?這天山童姥到底是神是仙?是妖是怪?如此橫行霸道,那不是欺人太甚麼?」

  烏老大道:「段公子此言甚是。這童姥欺壓於我等,將我們虐待得連豬狗也不如。倘若她不命人前來用大棍子打屁股,那麼往往用蟒鞭抽擊背脊,再不然便是在我們背上釘幾枚釘子。司馬島主,你受蟒鞭責打的傷痕,請你給列位朋友瞧瞧。」

  一個骨瘦如柴的老者道:「慚愧,慚愧!」解開衣衫,露出背上縱三條、橫三條,縱橫交錯九條鮮紅色印痕,令人一見之下便覺噁心,想像這老者當時身受之時,一定痛楚之極。一條黑漢子大聲道:「那算得甚麼?請看我背上的附骨釘。」解開衣衫,只見三枚大鐵釘,釘在他背心,釘上生了黃銹,顯然為時已久,不知如何,這黑漢子竟不設法取將出來。又有一個僧人啞聲說道:「于洞主身受之慘,只怕還不及小僧!」伸手解開僧袍。眾人見他頸邊琵琶骨中穿了一條細長鐵鏈,鐵鏈通將下去,又穿過他的腕骨。他手腕只須輕輕一動,便即牽動琵琶骨,疼痛可想而知。

  段譽怒極,大叫:「反了,反了!天下竟有如此陰險狠惡的人物。烏老大,段譽決意相助,大夥兒齊心合力,替武林中除去這個大害。」

  烏老大道:「多謝段公子仗義相助。」轉頭向慕容復道:「我們在此聚會之人,沒一個不曾受過童姥的欺壓荼毒。我們說甚麼『萬仙大會』,那是往自己臉上貼金,說是『百鬼大會』,這才名副其實了。我們這些年來所過的日子,只怕在阿鼻地獄中受苦的鬼魂也不過如此。往昔大家害怕她手段厲害,只好忍氣吞聲的苦渡光陰,幸好老天爺有眼,這老賊婆橫蠻一世,也有倒霉的時候。」

  慕容復道:「各位為天山童姥所制,難以反抗,是否這老婦武功絕頂高強,是否和她動手,每次都不免落敗?」烏老大道:「這老賊婆的武功,當然厲害得緊了。只是到底如何高明,卻是誰也不知。」慕容復道:「深不可測?」烏老大點頭道:「深不可測!」慕容復道:「你說這老婦終於也有倒霉的時候,卻是如何?」

  烏老大雙眉一揚,精神大振,說道:「眾兄弟今日在此聚會,便是為此了。今年三月初三,在下與天風洞安洞主、海馬島欽島主等九人輪值供奉,採辦了珍珠寶貝、綾羅綢緞、山珍海味、胭脂花粉等物,送到天山縹緲峰去……」包不同哈哈一笑,問道:「這老太婆是個老妖怪麼?說是個姥姥,怎麼還用胭脂花粉?」烏老大道:「老賊婆年紀已大,但她手下侍女僕婦為數不少,其中的年輕婦女是要用胭脂花粉的。只不過峰上沒一個男子,不知她們打扮了又給誰看?」包不同笑道:「想來是給你看的。」

  烏老大正色道:「包兄取笑了。咱們上縹緲峰去,個個給黑布蒙住了眼,聞聲而不見物,縹緲峰中那些人是美是醜,是老是少,向來誰也不知。」

  慕容復道:「如此說來,天山童姥到底是何等樣人,你們也從來沒見到過?」

  烏老大嘆了口氣,道:「倒也有人見到過的。只是見到她的人可就慘了。那是在二十三年之前,有人大著膽子,偷偷拉開蒙眼的黑布,向那老賊婆望了一眼,還沒來得及將黑布蓋上眼去,便給老賊婆刺瞎了雙眼,又割去了舌頭,斬斷了雙臂。」慕容復道:「刺瞎眼睛,那也罷了,割舌斷臂,卻又如何?」烏老大道:「想是不許他向人洩漏這老賊婆的形相,割舌叫他不能說話,斷臂叫他不能寫字。」

  包不同伸了伸舌頭,道:「渾蛋,渾蛋!厲害,厲害!」

  烏老大道:「我和安洞主、欽島主等上縹緲峰之時,九個人心裏都是怕得要命。老賊婆三年前囑咐要齊備的藥物,實在有幾樣太是難得,像三百年海龜的龜蛋,五尺長的鹿角,說甚麼也找不到。我們未能完全依照囑咐備妥,料想這一次責罰必重。那知道九個人戰戰兢兢的繳了物品,老賊婆派人傳話出來,說道:『採購的物品也還罷了,九個孫子王八蛋,快快給我夾了尾巴,滾下峰去罷。』我們便如遇到皇恩大赦,當真是大喜過望,立即下峰,都想早走一刻好一刻,別要老賊婆發覺物品不對,追究起來,這罪可就受得大了。九個人來到縹緲峰下,拉開蒙眼的黑布,只見山峰下死了三個人。其中一個,安洞主識得是西夏國一品堂中的高手,名叫九翼道人。」

  不平道人「哦」了一聲,道:「九翼道人原來是被老賊婆所殺,江湖上傳言紛紛,都說是姑蘇慕容氏下的毒手呢。」包不同道:「放屁,放屁!甚麼八尾和尚、九翼道人,我們見都沒見過,這筆賬又算在我們頭上了。」他大罵「放屁」,指的是「江湖上傳言紛紛」,並非罵不平道人放屁,但旁人聽來,總不免刺耳。不平道人也不生氣,微笑道:「樹大招風,眾望所歸!」包不同喝道:「放……」斜眼向慕容復望了望,下面的話便收住了。不平道人道:「包兄怎地把下面這個字吃進肚裏了。」包不同一轉念間,登時大怒,喝道:「甚麼?你罵我吃屁麼?」不平道人笑道:「不敢!包兄愛吃甚麼,便吃甚麼。」

  包不同還待和他爭辯,慕容復道:「世間不虞之譽,求全之毀,原也平常得緊,包三哥何必多辯?聽說九翼道人輕功極高,一手雷公擋功夫,生平少逢敵手,別說他和在下全無過節可言,就算真有怨仇,在下也未必勝得過這位號稱『雷動於九天之上』的九翼道長。」

  不平道人微笑道:「慕容公子卻又太謙了。九翼道人『雷動於九天之上』的功夫雖然了得,但若慕容公子還他一個『雷動於九天之上』,他也只好束手待斃了。」

  烏老大道:「九翼道人身上共有兩處傷痕,都是劍傷。因此江湖上傳說他是死於姑蘇慕容之手,那全是胡說八道。在下親眼目睹,豈有假的?倘若是慕容公子取他性命,自當以九翼道人的雷公擋傷他了。」

  不平道人接口道:「兩處劍傷?你說是兩處傷痕?這就奇了!」

  烏老大伸手一拍大腿,說道:「不平道長果然了得,一聽之下,便知其中有了蹊蹺。九翼道人死於縹緲峰下,身上卻有兩處劍傷,這事可不對頭啊。」

  慕容復心想:「那有甚麼不對頭?這不平道人知道其中有了蹊蹺,我可想不出來。」霎時之間,不由得心生相形見絀之感。

  烏老大偏生要考一考慕容復,說道:「慕容公子,你瞧這不是大大的不對勁麼?」

  慕容復不願強不知為己知,一怔之下,便想說:「在下可不明其理。」忽聽王語嫣道:「九翼道人一處劍傷,想必是在右腿『風市』穴與『伏兔』穴之間,另一處劍傷,當是在背心『懸樞』穴,一劍斬斷了脊椎骨,不知是也不是?」

  烏老大一驚非小,說道:「當時姑娘也在縹緲峰下麼?怎地我們都……都沒瞧……瞧見姑娘?」他聲音發顫,顯得害怕之極。他想王語嫣其時原來也曾在場,自己此後的所作所為不免都逃不過她的眼去,只怕機密早已洩漏,大事尚未發動,已為天山童姥所知了。

  另一個聲音從人叢中傳了出來:「你怎麼知……知……知……我怎麼沒見……見……見……」說話之人本來口吃得厲害,心中一急,更加說不明白。慕容復聽這人口齒笨拙,甚是可笑,但三十六洞洞主、七十二島島主之中,竟無一人出口譏嘲,料想此人武功了得,又或行事狠辣,旁人都對他頗為忌憚,當下向包不同連使眼色,叫他不可得罪了此人。

  王語嫣淡淡的道:「西域天山,萬里迢迢的,我這輩子從來沒去過。」

  烏老大更是害怕,心想:你既不是親眼所見,當是旁人傳言,難道這件事江湖上早已傳得沸沸揚揚了麼?忙問:「姑娘是聽何人所說?」

  王語嫣道:「我不過胡亂猜測罷啦。九翼道人是雷電門的高手,與人動手,自必施展輕功。他左手使鐵牌,四十二路『蜀道難牌法』護住前胸、後心、上盤、左方,當真如鐵桶相似,對方難以下手,唯一破綻是在右側,敵方使劍的高手若要傷他,勢須自他右腿『風市』穴與『伏兔』兩穴之間入手。在這兩穴間刺以一劍,九翼道人自必舉牌護胸,同時以雷公擋使一招『春雷乍動』,斜劈敵人。對手既是高手,自然會乘機斬他後背。我猜這一招多半是用『白虹貫日』、『白帝斬蛇勢』這一類招式,斬他『懸樞穴』上的脊骨。以九翼道人武功之強,用劍本來不易傷他,最好是用判官筆、點穴橛之類短兵刃尅制,既是用劍了,那麼當以這一類招式最具靈效。」

  烏老大長吁了一口氣,如釋重負,隔了半晌,才大拇指一豎,說道:「佩服,佩服!姑蘇慕容門下,實無虛士!姑娘分擘入理,直如親見。」

  段譽忍不住插口:「這位姑娘姓王,她可不是……她可不是姑蘇慕容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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