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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八


  烏老大一咬牙,下了決心,走到慕容復跟前深深一揖,說道:「慕容公子,三十六洞、七十二島的兄弟們數十年來受盡荼毒,過著非人的日子,這次是甩出了性命,要幹掉那老魔頭,求你仗義援手,以解我們倒懸,大恩大德,永不敢忘。」他求慕容復相助,明明是迫於無奈,非出本心,但這幾句話卻顯然說得十分誠懇。

  慕容復道:「諸位此間高手如雲,如何用得著在下……」他已想好了一番言語,要待一口拒絕,不欲捲入這個漩渦,突然間心念一動:「這烏老大說道『大恩大德,永不敢忘』,這三十六洞、七十二島之中,實不乏能人高手。我日後謀幹大事,只愁人少,不嫌人多,倘若今日我助他們一臂之力,緩急之際,自可邀他們出馬。這裏數百好手,實是一支大大的精銳之師。」想到此節,當即轉口:「不過常言道得好,路見不平,拔刀相助,原是我輩武人的本份……」

  烏老大聽他如此說,臉現喜色,道:「是啊,是啊!」

  鄧百川連使眼色,示意慕容復急速抽身,他見這些人殊非良善之輩,與之交遊,有損無益。但慕容復只向他點了點頭,示意已明白他意思,繼續說道:「在下見到諸位武功高強,慷慨仗義,心下更是欽佩得緊,有心要結交這許多朋友。其實呢,諸位殺敵誅惡,也不一定需在下相助,但既交上了眾位朋友,大夥兒今後有生之年,始終禍福與共,患難相助,慕容復供各位差遣便了。」

  眾人采聲雷動,紛紛鼓掌叫好。「姑蘇慕容」的名頭在武林中響亮之極,適才見到他出手,果然名下無虛,烏老大向他求助,原沒料想他能答允,只盼能擠得他立下重誓,決不洩漏秘密,也就是了,豈知他竟一口允可,不但言語說得十分客氣,還說甚麼「大夥兒今後有生之年,禍福與共,患難相助」,簡直是結成了生死之交,不禁驚喜交集。

  鄧百川等四人卻盡皆愕然。只是他們向來聽從慕容復的號令,即令事事喜歡反其道而行的包不同,對這位公子爺也決不說「非也非也」四字,心中均道:「公子爺答應援手,當然另有用意,只不過我一時不懂而已。」

  ***

  王語嫣聽得表哥答允與眾人聯手,顯已化敵為友,向段譽道:「段公子,他們不打了,你放我下來罷!」段譽一怔,道:「是,是,是!」雙膝微屈,將她放下地來。王語嫣粉頰微紅,低聲道:「多謝你了!」段譽嘆道:「唉,天長地久有時盡,此恨綿綿無絕期。」王語嫣道:「你說甚麼?在吟詩麼?」

  段譽一驚,從幻想中醒轉,原來這頃刻之間,他心中已轉了無數念頭,想像自己將王語嫣放下地來之後,她隨慕容復而去,此後天涯海角,再無相見之日,自己飄泊江湖,數十年中鬱鬱寡歡,最後飲恨而終,所謂「天長地久有時盡,此恨綿綿無絕期」,便由此而發。他聽王語嫣問起,忙道:「沒甚麼,我……我……我在胡思亂想。」王語嫣隨即也明白了他吟這兩句詩的含意,臉上又是一紅,只想立時便走到慕容復身邊,苦於穴道未解,無法移步。

  不平道人道:「烏老大,恭喜恭喜,慕容公子肯出手相助,大事已成功了九成,別說慕容公子本人神功無敵,便是他手下的段相公,便已是武林中難得一見的高人了。」他見段譽背負王語嫣,神色極是恭謹,只道與鄧百川等是一般身份,也是慕容復的下屬。

  慕容復忙道:「這位段兄乃大理段家的名門高弟,在下對他好生相敬。段兄,請過來與這幾位朋友見見如何?」

  段譽站在王語嫣身邊,斜眼偷窺,香澤微聞,雖不敢直視她的臉,但瞧著她白玉般的小手,也已心滿意足,更無他求,於慕容復的呼喚壓根兒就沒聽見。

  慕容復又叫道:「段兄,請移步來見見這幾位好朋友。」他一心籠絡江湖英豪,便對段譽也已不再如昔日的倨傲。

  但段譽眼中所見,只是王語嫣的一雙手掌,十指尖尖,柔滑如凝脂,怎還聽得見旁人的叫喚?王語嫣道:「段公子,我表哥叫你呢!」她這句話段譽立時便聽見了,忙道:「是,是!他叫我幹麼?」王語嫣道:「表哥說,請你過去見見幾位新朋友。」段譽不願離開她身畔,道:「那你去不去?」王語嫣給他問得發窘,道:「他們要見你,不是見我。」段譽道:「你不去,那我也不去。」

  不平道人雖見段譽步法特異,也沒當他是如何了不起的人物,聽到他和王語嫣的對答,不知他是一片癡心,除了眼前這位姑娘之外,於普天下億萬人都是視而不見,還道他輕視自己,不願過來相見,不禁心下甚是惱怒。

  王語嫣見眾人的眼光都望著段譽和自己,不由得發窘,更恐表哥誤會,叫道:「表哥,我給人點了穴道,你……你來扶我一把。」

  慕容復卻不願在眾目睽睽之下顯示兒女私情,說道:「鄧大哥,你照料一下王姑娘。段兄,請到這邊來如何?」

  王語嫣道:「段公子,我表哥請你去,你便去罷。」段譽聽她叫慕容復相扶,顯是對自己大有見外之意,霎時間心下酸苦,迷迷惘惘的向慕容復走去。

  慕容復道:「段兄,我給你引見幾位高人,這位是不平道長,這位是烏先生,這位是桑洞主。」

  段譽道:「是!是!」心中卻在想:「我明明站在她身邊,她為甚麼不叫我扶,卻叫表哥來扶?由是觀之,她適才要我背負,只不過危急之際一時從權,倘若她表哥能夠背負她,她自是要表哥背負,決不許我碰到她的身子。」又道:「她如能伏在表哥身上,自必心花怒放。甚至鄧百川、包不同這些人,是她表哥的下屬,在她心目中也比我親近得多。我呢?我和她無親無故,萍水相逢,只是個毫不足道的陌生人,她怎會將我放在心上?她許我瞧她幾眼,肯將這剪水雙瞳在我微賤的身上掃上幾掃,已是我天大的福份了。我如再有他想,只怕眼前這福報立時便即享盡……唉,她是再也不願我伸手扶她的了。」

  不平道人和烏老大見他雙眼無神,望著空處,對慕容復的引見聽而不聞,再加以雙眉緊蹙,滿臉愁容,顯是不願與自己相見。不平道人笑道:「幸會,幸會!」伸出手來,拉住了段譽的右手。烏老大隨即會意,一翻手掌,扣住了段譽的左手。烏老大的功夫十分霸道,一出手便是劍拔弩張,不似不平道人一般,雖然用意相同,也是要叫段譽吃些苦頭,卻做得不露絲毫痕跡,全然是十分親熱的模樣。

  兩人一拉住段譽的手,四掌掌心相貼,同時運功相握。不平道人頃刻之間便覺體內真氣迅速向外宣洩,不由得大吃一驚,急忙摔手。但此時段譽內力已深厚之極,竟將不平道人的手掌黏住了,北冥神功既被引動,吸引對方的內力越來越快。烏老大一抓住段譽手掌,便運內勁使出毒掌功夫,要段譽渾身麻癢難當,出聲求饒,才將解藥給他。不料段譽服食莽牯朱蛤後百毒不侵,烏老大掌心毒質對他全無損害,真氣內力卻也是飛快的給他吸了過去。烏老大大叫:「喂,喂,你……你使『化功大法』!」

  段譽兀自書空咄咄,心中自怨自嘆:「她不要我相扶,我生於天地之間,更有甚麼生人樂趣?我不如回去大理,從此不再見她。唉,不如到天龍寺去,出家做了和尚,皈依枯榮大師座下,每日裏觀身不淨,作青瘀想,作膿血想,從此六根清淨,一塵不染……」

  慕容復不知段譽武功的真相,眼見不平道人與烏老大齊受困厄,臉色大變,只道段譽存心反擊,忙抓住不平道人的背心急扯,真力疾衝即收,擋住北冥神功的吸力,將他扯開了,同時叫道:「段兄,手下留情!」

  段譽一驚,從幻想中醒了轉來,當即以伯父段正明所授心法,凝收神功。

  烏老大正自全力向外拉扯,突然掌心一鬆,脫出了對方黏引,向後一個蹌踉,連退了幾步,這才站住,不由得面紅過耳,又驚又怒,一疊連聲的叫道:「化功大法,化功大法!」不平道人見識較廣,察覺段譽吸取自己內力的功夫,似與江湖上惡名昭彰的「化功大法」頗為不同,至於到底是一是二,他沒吃過化功大法的苦頭,卻也說不上來。

  段譽這北冥神功被人疑為化功大法,早已有過多次,微笑道:「星宿老怪丁春秋卑鄙齷齪,我怎能去學他的臭功夫?你當真太無見識……唉,唉,唉!」他本來在取笑烏老大,忽然又想起王語嫣將自己視若路人,自己卻對她神魂顛倒,說到「太無見識」四字,自己比之烏老大可猶勝萬倍,不由得連嘆了三口長氣。

  慕容復道:「這位段兄是大理段氏嫡系,人家名門正派,一陽指與六脈神劍功夫天下無雙無對,怎能與星宿派丁老怪相提並論?」

  他說到這裏,只覺得右手的手掌與臂膀越來越是腫脹,顯然並非由於與那矮子的雙錘碰撞之故,心下驚疑不定,提起手來,只見手背上隱隱發綠,同時鼻中又聞到一股腥臭之氣,立時省悟:「啊,是了,我手臂受了這綠波香露刀的蒸薰,毒氣侵入了肌膚。」當即橫過刀來,刀背向外,刃鋒向著自己,對烏老大道:「烏先生,尊器奉還,多多得罪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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