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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三八


  薛神醫道:「與他同來的另外一個病人,那可奇怪得很,頭上戴了一個鐵套……」

  包不同和風波惡同時跳了起來,叫道:「打傷我們的便是這鐵頭小子。」薛神醫奇道:「這少年竟有如此功力?可惜當時他來去匆匆,我竟沒為他搭一搭脈,否則於他內力的情狀必可知道一些端倪。」包不同問道:「這小子又生了甚麼怪病?」薛神醫道:「他是想請我除去頭上這個鐵套,可是我一加檢視,這鐵套竟是生牢在他頭上的,除不下來。」包不同道:「奇哉,奇哉!難道這鐵套是他從娘胎中帶將出來,從小便生在頭上的麼?」薛神醫道:「那倒不是。這鐵套安到他頭上之時,乃是熱的,熨得他皮開肉綻,待得血凝結疤,鐵套便與他臉面後腦相連了。若要硬揭,勢必將他眼皮、嘴巴、鼻子撕得不成樣子。」包不同幸災樂禍,冷笑道:「他既來求你揭去鐵罩,便將他五官顏面盡皆撕爛,也怪不得你。」

  薛神醫道:「我正在思索是否能有甚麼方法,他的兩個同伴忽然大聲呼喝,命我快快動手。姓薛的生平有一樁壞脾氣,人家要我治病,非好言相求不可,倘若對方恃勢相壓,薛某寧可死在刀劍之下,也決不以術醫人。想當年聚賢莊英雄大會,那喬峰甘冒生死大險,送了一個小姑娘來求我醫治。喬峰這廝橫蠻悍惡無比,但既有求於我,言語中也不敢對我有絲毫失禮……」他說到這裏,想起後來著了阿朱的道兒,被她點了穴道,剃了鬍鬚,實是生平的奇恥大辱,便不再說下去了。

  包不同道:「你吹甚麼大氣?姓包的生平也有一樁壞脾氣,人家若要給我治病,非好言相求不可,倘若對方恃勢相壓,包某寧可疾病纏身而死,也決不讓人治病。」

  康廣陵哈哈大笑,說道:「你又是甚麼好寶貝了?人家硬要給你治病,還得苦苦向你哀求,除非……除非……」一時想不出「除非」甚麼來。

  包不同道:「除非你是我的兒子。」康廣陵一怔,心想這話倒也不錯,倘若我的父親生了病不肯看醫生,我定要向他苦苦哀求了。他是個很講道理之人,沒想到包不同這話是討他的便宜,便道:「是啊,我又不是你的兒子。」包不同道:「你是不是我兒子,只有你媽媽心裏明白,你自己怎麼知道?」康廣陵一愕,又點頭道:「話倒不錯。」包不同哈哈一笑,心想:「此人是個大傻瓜,再討他的便宜,勝之不武。」

  公冶乾道:「薛先生,那二人既然言語無禮,你便拒加醫治了。」

  薛神醫點頭道:「正是,當時我便道:『在下技藝有限,對付不了,諸君另請高明。』那鐵頭人卻對我甚是謙恭,說道:『薛先生,你的醫道天下無雙,江湖上人稱「閻王敵」,武林中誰不敬仰?小人對你向來敬重佩服,家父跟你老人家也是老朋友了,盼你慈悲為懷,救一救故人之子。』」

  眾人對這鐵頭人的來歷甚為關注,六七個聲音同時問了出來:「他父親是誰?」

  李傀儡忽道:「他是誰的兒子,只有他媽媽心裏明白,他自己怎麼知道?」學的是包不同的聲口,當真唯妙唯肖。

  包不同笑道:「妙極,你學我說話,全然一模一樣,只怕不是學的,乃是我下的種。」

  李傀儡道:「我乃華夏之祖,黃帝是也,舉凡中國子民,皆是我的子孫。」他既愛扮古人,心中意想自己是甚麼人物,便是甚麼人物,包不同討他的便宜,他也毫不在乎。

  薛神醫繼續說道:「我聽那鐵頭人自稱是我的故人之子,當即問他父親是誰。那人說道:『小人身遭不幸,辱沒了先人,父親的名字是不敢提了。但先父在世之日,確是先生的至交,此事千真萬確,小人決計不敢拿先父來騙人。』我聽他說得誠懇,決非虛言。只是在下交遊頗廣,朋友著實不少,聽他說他父親已然去世,一時之間,也猜想不出他父親是誰。我想待得將他面具揭去之後,瞧他面貌,或能推想到他父親是誰。

  「只是要揭他這個鐵罩,而令他顏面儘量少受損傷,卻實非易事,正躊躇間,他的一個同伴說道:『師父的法旨,第一要緊是治好這慧淨和尚之傷,那鐵頭人的鐵罩揭是不揭,卻不要緊。』我一聽之下,心頭便即火起,說道:『尊師是誰?他的法旨管得了你,可管不了我。』那人惡狠狠的道:『我師父的名頭說將出來,只怕嚇破了你的膽。他老人家叫你快快治好這胖和尚的傷,倘若遷延時刻,誤了他老人家的事,叫你立時便見閻王。』

  「我初時聽他說話,心中極怒,聽到後來,只覺他口音不純,頗有些西域胡人的聲口,細看他的相貌,也是鬈髮深目,與我中華人氏大異,猛地裏想起一個人來,問道:『你可是從星宿海來?』那人一聽,立時臉上變色,道:『嘿,算你眼光厲害。不錯,我是從星宿海來的。你既猜到了,快用心醫治罷!』我聽他果然自認是星宿老怪的弟子,尋思:『師門深仇,如何不報?』但裝作惶恐之態,問道:『久慕星宿海丁老仙法術通玄,弟子欽仰無已,只是無緣拜見,不知他老人家也到了中原麼?』」

  包不同道:「呸,呸,呸!你說星宿老怪也好,星宿老魔也好,怎麼自甘墮落,稱他做甚麼『老仙』!可恥啊,可恥!」鄧百川道:「三弟,薛先生是故意用言語試探,豈是真心稱他為『老仙』?」包不同道:「這個我自然知道!若要試探,大可稱之為『老鬼』、『老妖』、『老賊』,激得他的妖子賊孫暴跳如雷,也是一樣的吐露真情。」

  薛慕華道:「包先生的話也是有理。老夫不善作偽,口中稱他一句『老仙』,臉上卻不自禁的露出了憤怒之色。那妖人甚是狡猾,一見之下,便即起疑,伸手向我脈門抓來,喝問:『你查問我師父行蹤,有何用意?』我見事情敗露,對付星宿老怪的門下,可絲毫不能容情,反手一指,便點了他的死穴。第二名妖人從懷中取出一柄餵毒匕首,向我插了過來。我手中沒有兵刃,這妖人武功又著實了得,眼見危急,那鐵頭人忽地夾手奪了他的匕首,道:『師父叫咱們來求醫,不是叫咱們來殺人。』那妖人怒道:『十二師弟給他殺死了,你沒瞧見麼?你……你……你竟敢袒護外人。』鐵頭人道:『你定要殺這位神醫,便由得你,可是這胖和尚若不救治,性命難保。他不能指引路徑,找尋冰蠶,師父唯你是問。』

  「我乘著他們二人爭辯,便即取兵刃在手。那妖人見不易殺我,又想鐵頭人之言也是有理,便道:『既是如此,你擒了這鬼醫生,去見師父去。』鐵頭人道:『很好。』一伸手,將匕首插入了那人胸口,將他殺死了。」

  眾人都是「啊」的一聲,甚為驚奇。包不同卻道:「那也沒甚麼奇怪。這鐵頭人有求於你,便即下手殺死他的同門,向你賣好。」

  薛慕華嘆了口氣,道:「一時之間,我也分不出他的真意所在,不知他由於我是他父親的朋友,還是為了要向我挾恩市惠。我正待詢問,忽聽得遠處有一下嘯聲,那鐵頭人臉色一變,說道:『我師父在催我回去了。薛伯父,最好你將這胖和尚給治好了。師父心中一喜,或許不來計較這殺徒之仇。』我說:『星宿老妖跟我仇深似海,凡是跟他沾上半點干係的,我決計不治。你有本事,便殺了我。』那鐵頭人道:『薛伯父,我決不會得罪你。』他還待有所陳說,星宿老妖的嘯聲又作,他便帶了胖和尚匆匆離去。

  「星宿老賊既到中原,他兩名弟子死在我家中,遲早會找上門來。那鐵頭人就算替我隱瞞,也瞞不了多久。是以我假裝身死,在棺中暗藏劇毒,盼望引他上鈎,我全家老幼則藏在這地洞之中。剛好諸位來到舍下,在下的一個老僕,人雖忠心,卻是十分愚魯,竟誤認諸位便是我所懼怕的對頭……」

  包不同說道:「啊哈,他當玄難大師是星宿老怪,我們這一夥人,都是星宿派的徒子徒孫。包某和幾個同伴生得古怪,說是星宿派的妖魔,也還有幾分相似,可是玄難大師高雅慈祥,道貌盎然,將他誤認為星宿老怪,不太也無禮麼?」眾人都笑了起來。

  薛慕華微笑道:「是啊,這件事當真該打。也是事有湊巧,眼下正是我師兄弟八人每兩年一次的聚會之期。那老僕眼見情勢緊迫,不等我的囑咐,便將向諸同門報訊的流星火炮點了起來。這流星火炮是我六師弟巧手所製,放上天空之後,光照數里,我同門八人,每人的流星各有不同。此事可說有幸有不幸。幸運的是,我函谷八友在危難之際得能相聚一堂,攜手抗敵。但竟如此給星宿老怪一網打盡,也可說是不幸之極了。」

  包不同道:「星宿老怪本領就算厲害,也未必強得過少林高僧玄難大師。再加上我們這許多蝦兵蟹將,在旁吶喊助威,拚命一戰,鹿死誰手,尚未可知。又何必如此……如此……如此……」他說了三個「如此」,牙關格格相擊,身上寒毒發作,再也說不下去。

  李傀儡高聲唱道:「我乃刺秦皇之荊軻是也。風蕭蕭兮身上寒,壯士發抖兮口難開!」

  突然間地下一條人影飛起,挺頭向他胸口撞去。李傀儡「啊喲」一聲,揮臂推開。那人抓住了他,廝打起來,正是一陣風風波惡。鄧百川忙道:「四弟,不可動粗。」伸手將風波惡拉開。

  便在此時,一個細細的聲音又傳進山洞:「蘇星河的徒子徒孫,快快出來投降,或許還能保得性命,再遲片刻,可別怪我老人家不顧同門義氣了。」

  康廣陵怒道:「此人好不要臉,居然還說甚麼同門義氣。」

  馮阿三向薛慕華道:「五哥,這個地洞,瞧那木紋石材,當是建於三百多年之前,不知是出於那一派巧匠之手?」薛慕華道:「這是我祖傳的產業,世代相傳,有這麼一個避難的處所,何人所建,卻是不知了。」

  康廣陵道:「好啊,你有這樣一個烏龜洞兒,居然從來不露半句口風。」薛慕華臉有慚色,道:「大哥諒鑒。這種窩洞並不是甚麼光采物事,實是不值一提……」

  一言未畢,忽然間砰的一聲巨響,有如地震,洞中諸人都覺腳底地面搖動,站立不穩。馮阿三失色道:「不好!丁老怪用炸藥硬炸,轉眼便要攻進來了!」

  康廣陵怒道:「卑鄙之極,無恥之尤。我們祖師爺和師父都擅於土木之學,機關變化,乃是本門的看家本領。這星宿老怪不花心思破解機關,卻用炸藥蠻炸,如何還配稱是本門弟子?」包不同冷冷的道:「他殺師父、傷師兄,難道你還認他是本門師叔麼?」康廣陵道:「這個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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