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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一


  這日晚間,耶律洪基站在山崖之旁,向南眺望,但見叛軍營中營火有如繁星,遠處有三條火龍蜿蜒而至,卻是叛軍的後續部隊前來參與圍攻。洪基心下黯然,正待入帳,北院樞密使前來奏告:「臣屬下的一萬五千兵馬,衝下山去投了叛逆。臣治軍無方,罪該萬死。」耶律洪基揮了揮手,搖頭道:「這也怪你不得,下去休息罷!」

  他轉過頭來,見蕭峰望著遠處出神,說道:「一到天明,叛軍就會大舉來攻,我輩盡成俘虜矣。我是國君,不能受辱於叛徒,當自刎以報社稷。兄弟,你乘夜自行衝了出去罷。你武藝高強,叛軍須攔你不住。」說到這裏,神色悽然,又道:「我本想大大賜你一場富貴,豈知做哥哥的自身難保,反而累了你啦。」

  蕭峰道:「大哥,大丈夫能屈能伸,今日戰陣不利,我保你退了出去,招集舊部,徐圖再舉。」

  洪基搖頭道:「我連老母妻子都不能保,那裏還說得上甚麼大丈夫?契丹人眼中,勝者英雄,敗者叛逆。我一敗塗地,豈能再興?你自己去罷!」

  蕭峰知他所說的乃是實情,慨然道:「既然如此,那我便陪著哥哥,明日與叛寇決一死戰。你我義結金蘭,你是皇帝也好,是百姓也好,蕭某都當你是義兄。兄長有難,做兄弟的自當和你同生共死,豈有自行逃走之理?」

  耶律洪基熱淚盈眶,握住他雙手,說道:「好兄弟,多謝你了。」

  蕭峰回到帳中,見阿紫蜷臥在帳幕一角,睜著一雙圓圓的大眼,兀自未睡。阿紫問道:「姊夫,你怪我不怪?」蕭峰奇道:「怪你甚麼?」阿紫道:「都是我不好,若不是我定要到大草原中來遊玩,也不會累得你困在這裏。姊夫,咱們要死在這裏了,是不是?」

  帳外火把的紅光映在她臉上,蒼白之色中泛起一片暈紅,更顯得嬌小稚弱。蕭峰心中大起憐意,柔聲道:「我怎會怪你?若不是我打傷了你,咱們就不會到這種地方來。」阿紫微微一笑,說道:「若不是我向你發射毒針,你就不會打傷我。」

  蕭峰伸出大手,撫摸她頭髮。阿紫重傷之餘,頭髮脫落了大半,又黃又稀。蕭峰輕嘆一聲,說道:「你年紀輕輕,卻跟著我受苦。」阿紫道:「姊夫,我本來不明白,姊姊為甚麼這樣喜歡你,後來我才懂了。」

  蕭峰心想:「你姊姊待我深情無限,你這小姑娘懂得甚麼。其實,阿朱為甚麼會愛上我這粗魯漢子,連我自己也不明白,你又怎能知道?」想到此處,悽然搖頭。

  阿紫側過頭來,說道:「姊夫,你猜到了沒有,為甚麼那天我向你發射毒針?我不是要射死你,我只是要你動彈不得,讓我來服侍你。」蕭峰奇道:「那有甚麼好?」阿紫微笑道:「你動彈不得,就永遠不能離開我了。否則的話,你心中瞧我不起,隨時就拋開我,不理睬我。」

  蕭峰聽她說的雖是孩子話,卻也知道不是隨口胡說,不禁暗暗心驚,尋思:「反正明天大家都死,安慰她幾句也就是了。」說道:「你真是孩子想法,你真的喜歡跟著我,儘管跟我說就是,我也不會不允。」

  阿紫眼中突然發出明亮的光采,喜道:「姊夫,我傷好了之後,仍要跟著你,永遠不回到星宿派師父那裏去了。你可別拋開我不理。」

  蕭峰知道她在星宿派所闖的禍實在不小,料想她確是不敢回去,笑道:「你是星宿派的大師姊傳人,你不回去,群龍無首,那便如何是好?」阿紫格格一笑,道:「讓他們去亂成一團好了。我才不理呢。」

  蕭峰拉上毛氈,蓋到她頸下,替她輕輕攏好了,展開毛氈,自行在營帳的另一角睡下。帳外火光時明時滅,閃爍不定,但聽得哭聲隱隱,知是御營官兵思念家人,大家均知明晨這一仗性命難保,只是各人忠於皇上,不肯背叛。

  ***

  次晨蕭峰一早便醒了,囑咐室里隊長備好馬匹,照料阿紫,自己結束停當,吃了一斤羊肉,喝了三斤酒,走到山邊。其時四下裏尚一片黑暗,過不多時,東方曙光初現,御營中號角嗚嗚吹起,但聽得鏗鏗鏘鏘,兵甲軍刃相撞之聲不絕於耳。營中一隊隊兵馬開出,於各處衝要之處守禦。蕭峰居高臨下的望將出去,只見東、南、東南方三面人頭湧湧,盡是叛軍。一陣白霧罩著遠處,軍陣不見盡頭。

  霎時間太陽於草原邊上露出一弧,金光萬道,射入白霧之中,濃霧漸消,顯出霧中也都是軍馬。驀地裏鼓聲大起,敵陣中兩隊黃旗軍馳了出來,跟著皇太叔和楚王乘馬馳到山下,舉起馬鞭,向山上指點商議。

  耶律洪基領著侍衛站在山邊,見到這等情景,怒從心起,從侍衛手下接過弓箭,彎弓搭箭,一箭向楚王射去。從山上望將下去,似乎相隔不遠,其實相距尚有數箭之地,這一箭沒到半途,便力盡跌落。

  楚王哈哈大笑,大聲叫道:「洪基,你篡了我爹爹之位,做了這許多時候的偽君,也該讓位了。你快快投誠,我爹爹便饒你一死,還假仁義的封你為皇太姪如何?哈哈哈!」這幾句話,顯然諷刺洪基封耶律重元為皇太叔乃是假仁假義。

  洪基大怒,罵道:「無恥叛賊,還在逞這口舌之利。」

  北院樞密使叫道:「主辱臣死!主上待我等恩重如山,今日正是我等報主之時。」率領了三千名親兵,齊聲發喊,從山上衝了下去。這三千人都是契丹部中的勇士,此番抱了必死之心,無不以一當十,大喊衝殺,登時將敵軍衝退里許。但楚王令旗揮處,數萬軍馬圍了上來,刀矛齊施,只聽得喊聲震動天地,血肉橫飛。三千人越戰越少,鬥到後來,盡數死節。北院樞密使力殺數人,自刎而死。洪基、眾將軍大臣和蕭峰等在山峰上看得明白,卻無力相救,心感北院樞密使的忠義,盡皆垂淚。

  楚王又馳到山邊,笑道:「洪基,到底降不降?你這一點兒軍馬,還濟得甚事?你手下這些人都是大遼勇士,又何必要他們陪你送命?是男兒漢大丈夫,爽爽快快,降就降,戰就戰,倘若自知氣數已盡,不如自刎以謝天下,也免得多傷士卒。」

  耶律洪基長嘆一聲,虎目含淚,擎刀在手,說道:「這錦繡江山,便讓了你父子罷。你說得不錯,咱們叔姪兄弟,骨肉相殘,何必多傷契丹勇士的性命。」說著舉起刀來,便往頸上勒去。

  蕭峰猿臂伸出,將他刀子奪過,說道:「大哥,是英雄好漢,便當死於戰場,如何能自盡而死?」

  洪基嘆道:「兄弟,這許多將士跟隨我日久,我反正是死,不忍他們盡都跟著我送了性命。」

  楚王大聲叫道:「洪基,你還不自刎,更待何時?」手中馬鞭直指其面,囂張已極。

  蕭峰見他越走越近,心念一動,低聲道:「大哥,你跟他信口敷衍,我悄悄掩近身去,射他一箭。」

  洪基知他了得,喜道:「如此甚好,若能先將他射死,我死也瞑目。」當即提高嗓子,叫道:「楚王,我待你父子不薄,你父親要做皇帝,也無不可,何必殺傷本國這許多軍士百姓,害得我遼國大傷元氣?」

  蕭峰執了一張硬弓,十枝狼牙長箭,牽過一匹駿馬,慢慢拉到山邊,一矮身,轉到馬腹之下,身藏馬下,雙足鈎住馬背,足尖一踢,那馬便衝了下去。山下叛軍見一匹空馬奔將下來,馬背上並無騎者,只道是軍馬斷韁奔逸,這是十分尋常之事,誰也沒加留神。但不久叛軍軍士便見到馬腹之下有人,登時大呼起來。

  蕭峰以足尖踢馬,縱馬向楚王直衝過去,眼見離他約有二百步之遙,在馬腹之下拉開強弓,颼的一箭,向他射去。楚王身旁衛士舉起盾牌,將箭擋開。蕭峰縱馬急馳,連珠箭發,一箭將那衛士射倒,第二箭直射楚王胸膛。

  楚王眼明手快,馬鞭揮出,往箭上擊來。這以鞭擊箭之術,原是楚王的拿手本領,卻不知射這一箭之人不但膂力雄強,而且箭上附有內勁,馬鞭雖擊到了箭桿,卻只將羽箭撥得準頭稍歪,噗的一聲,插入他的左肩。楚王叫聲「啊喲!」痛得伏在鞍上。

  蕭峰羽箭又到,這一次相距更近,一箭從他左脅穿進,透胸而過。楚王身子一幌,從馬背上溜了下來。

  蕭峰一舉成功,心想:「我何不乘機更去射死了皇太叔!」

  楚王中箭墜馬,敵陣中人人大呼,幾百枝羽箭都向蕭峰所藏身的馬匹射到,霎時之間,那馬中了二百多枝羽箭,變成了一匹刺蝟馬。

  蕭峰在地下幾個打滾,溜到了一名軍官的坐騎之下,展開小巧綿軟功夫,隨即從這匹馬腹底下鑽到那一匹馬之下,一個打滾,又鑽到另一匹馬底下。眾官兵無法放箭,紛紛以長矛來刺。但蕭峰東一鑽,西一滾,盡是在馬肚子底下做功夫。敵軍官兵亂成一團,數千人馬你推我擠,自相踐踏,卻那裏刺得著他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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