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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七


  夏去秋來,阿紫的病又好了幾分。她神智一清,每日躺在營帳中養傷便覺厭煩,常要蕭峰帶她出外騎馬散心。兩人並騎,她倚在蕭峰胸前,不花半點力氣。蕭峰對她千依百順,此後數月之中,除了大風大雪,兩人總是在外漫遊。後來近處玩得厭了,索性帶了帳篷,在外宿營,數日不歸。蕭峰乘機打虎獵熊、挖掘人參。只因阿紫偷射了一枚毒針,長白山邊的黑熊、猛虎可就倒足了大霉,不知道有多少為此而喪生在蕭峰掌底。

  蕭峰為了便於挖參,每次都是向東或向北。這一日阿紫說東邊、北邊的風景都看過了,要往西走走。蕭峰道:「西邊是一片大草原,沒甚麼山水可看。」阿紫道:「大草原也很好啊,像大海一般,我就是沒見過真正的大海。我們的星宿海雖說是海,終究有邊有岸。」

  蕭峰聽她提到「星宿海」三字,心中一凜,這一年來和女真人共居,竟將武林中的種種情事都淡忘了。阿紫不能行動,要做壞事也無從做起,只是顧著給她治傷救命,竟沒想到她傷癒之後,惡性又再發作,卻便如何?

  他回過頭來,向阿紫瞧去,只見她一張雪白的臉蛋仍是沒半點血色,面頰微陷,一雙大大的眼珠也凹了進去,容色極是憔悴,身子更是瘦骨伶仃。蕭峰不禁內疚:「她本來是何等活潑可愛的一個小姑娘,卻給我打得半死不活,變得和骷髏相似,怎地我仍是只念著她的壞處?」便即笑道:「你既喜歡往西,咱們便向西走走。阿紫,等你病大好了,我帶你到高麗國邊境,去瞧瞧真的大海,碧水茫茫,一望無際,這氣象才了不起呢。」

  阿紫拍手笑道:「好啊,好啊,其實不用等我病全好,咱們就可去了。」蕭峰「咦」的一聲,又驚又喜,道:「阿紫,你雙手能自由活動了。」阿紫笑道:「十四五天前,我的兩隻手便能動了,今天更加靈活了好多。」蕭峰喜道:「好極了!你這頑皮姑娘,怎麼一直瞞著我?」阿紫眼中閃過一絲狡猾的神色,微笑道:「我寧可永遠動彈不得,你便天天這般陪著我。等我傷好了,你又要趕我走了。」

  蕭峰聽她說得真誠,憐惜之情油然而生,道:「我是個粗魯漢子,那次一不小心,便將你打成這生模樣。你天天陪著我,又有甚麼好?」

  阿紫不答,過了好一會,低聲道:「姊夫,你那天為甚麼這麼大力的出掌打我?」蕭峰不願重提舊事,搖頭道:「這件事早就過去了,再提幹麼?阿紫,我將你傷成這般,好生過意不去,你恨不恨我?」阿紫道:「我自然不恨。我為甚麼恨你?我本來要你陪著我,現下你可不是陪著我了麼?我開心得很呢。」

  蕭峰聽她這麼說,雖覺這小姑娘的念頭很是古怪,但近來她為人確實很好,想是自己盡心服侍,已將她的戾氣化去了不少,當下回去預備馬匹、車輛、帳幕、乾糧等物。

  次日一早,兩人便即西行。行出十餘里,阿紫問道:「姊夫,你猜到了沒有?」蕭峰道:「猜到了甚麼?」阿紫道:「那天我忽然用毒針傷你,你知道是甚麼緣故?」蕭峰搖了搖頭,道:「你的心思神出鬼沒,我怎猜得到?」阿紫嘆了口氣,道:「你既猜不到,那就不用猜了。姊夫,你看這許多大雁,為甚麼排成了隊向南飛去?」

  蕭峰抬起頭來,只見天邊兩隊大雁,排成了「人」字形,正向南疾飛,便道:「天快冷了,大雁怕冷,到南方去避寒。」阿紫道:「到了春天,牠們為甚麼又飛回來?每年一來一去,豈不辛苦得很?牠們要是怕冷,索性留在南方,便不用回來了。」

  蕭峰自來潛心武學,從來沒去想過這些禽獸蟲蟻的習性,給她這麼一問,倒答不出來,搖頭笑道:「我也不知牠們為甚麼不怕辛苦,想來這些雁兒生於北方,留戀故鄉之故。」

  阿紫點頭道:「定是這樣了。你瞧最後這頭雁兒,身子不大,卻也向南飛去。將來牠的爹爹、媽媽、姊姊、姊夫都回到北方,它自然也要跟著回來。」

  蕭峰聽她說到「姊姊、姊夫」四字,心念一動,側頭向她瞧去,但見她抬頭呆望著天邊雁群,顯然適才這句話是無心而發,尋思:「她隨口一句話,便將我和她的親生爹娘連在一起,可見在她心中,已將我當作了最親的親人。我可不能再隨便離開她。待她病好之後,須得將她送往大理,交在她父母手中,我肩上的擔子方算是交卸了。」

  兩人一路上談談說說。阿紫一倦,蕭峰便從馬背上將她抱了下來,放入後面車中,讓她安睡。到得傍晚,便在樹林中宿營。如此走了數日,已到大草原的邊緣。

  阿紫放眼遙望,大草原無邊無際,十分高興,說道:「咱們向西望是瞧不到邊了,可是真要像茫茫大海,須得東南西北望出去都見不到邊才成。」蕭峰知她意思是要深入大草原的中心,不忍拂逆其意,鞭子一揮,驅馬便向西行。

  在大草原中西行數日,當真四方眺望,都已不見草原盡處。其時秋高氣爽,聞著長草的青氣,甚是暢快。草叢間諸般小獸甚多,蕭峰隨獵隨食,無憂無慮。

  又行了數日,這日午間,遠遠望見前面豎立著無數營帳,又有旌旗旄節,似是兵營,又似部落聚族而居。蕭峰道:「前面好多人,不知是幹甚麼的,咱們回去罷,不用多惹麻煩了。」阿紫道:「不!不!我要去瞧瞧。我雙腳不會動,怎能給你多惹麻煩?」蕭峰一笑,說道:「麻煩之來,不一定是你自己惹來的,有時候人家惹將過來,你要避也避不脫。」阿紫笑道:「咱們過去瞧瞧,那也不妨。」

  蕭峰知她小孩心性,愛瞧熱鬧,便縱馬緩緩行去。草原上地勢平坦,那些營帳雖然老遠便已望見,但走將過去,路程也著實不近。走了七八里路,猛聽得嗚嗚號角之聲大起,跟著塵頭飛揚,兩列馬隊散了開來,一隊往北,一隊往南的疾馳。

  蕭峰微微一驚,道:「不好,是契丹人的騎兵!」阿紫道:「是你的自己人啊,真是好得很,有甚麼不好?」蕭峰道:「我又不識得他們,還是回去罷。」勒轉馬頭,便從原路回轉,沒走出幾步,便聽得鼓聲蓬蓬,又有幾隊契丹騎兵衝了上來。蕭峰尋思:「四下裏又不見有敵人,這些人是在操練陣法嗎?」

  只聽得喊聲大起:「射鹿啊,射鹿啊!」西面、北面、南面,都是一片叫嚷射鹿之聲。蕭峰道:「他們是在圍獵,這聲勢可真不小。」當下將阿紫抱上馬背,勒定了馬,站在東首眺望。

  只見契丹騎兵都身披錦袍,內襯鐵甲。錦袍各色,一隊紅、一隊綠、一隊黃、一隊紫,旗幟和錦袍一色,來回馳驟,兵強馬健,煞是壯觀。蕭峰和阿紫看得暗暗喝采。眾兵各依軍令縱橫進退,挺著長矛驅趕糜鹿,見到蕭峰和阿紫二人,也只略加一瞥,不再理會。四隊騎兵分從四面圍攏,將數十頭大鹿圍在中間。偶然有一頭鹿從行列的空隙中逸出,便有一小隊出來追趕,兜個圈子,又將鹿兒逼了回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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