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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四


  那人大喜,指指自己鼻尖,說道:「完顏阿骨打!」蕭峰料想這是他的姓名,便也指指自己的鼻尖,道:「蕭峰!」那人道:「蕭峰?契丹?」蕭峰點點頭,道:「契丹!你?」伸手指著他詢問。那人道:「完顏阿骨打!女真!」

  蕭峰素聞遼國之東、高麗之北有個部族,名叫女真,族人勇悍善戰,原來這完顏阿骨打便是女真人。雖然言語不通,但茫茫雪海中遇到一個同伴,總是歡喜,當下比劃手勢,告訴他還有一個同伴,提起死虎,向阿紫躺臥之處走去。阿骨打拖了死虎,跟隨其後。

  猛虎新死,血未凝結,蕭峰倒提虎身,割開虎喉,將虎血灌入阿紫口中。阿紫睜不開眼來,卻能吞嚥虎血,喝了十餘口才罷。蕭峰甚喜,撕下兩條虎腳,便在火堆上烤了起來。阿骨打見他空手撕爛虎身,如撕熟雞,這等手勁實是見所未見,聞所未聞,呆呆的瞧著他一雙手,看了半晌,伸出手掌去輕輕撫摸他手腕手臂,滿臉敬仰之情。

  虎肉烤熟後,蕭峰和阿骨打吃了個飽。阿骨打做手勢問起來意,蕭峰打手勢說是挖掘人參替阿紫醫病,以致迷路。阿骨打哈哈大笑,一陣比劃,說道要人參容易得緊,隨我去要多少有多少。蕭峰大喜,站起身來,左手抱起了阿紫,右手便提起了一頭死虎。阿骨打又是拇指一翹,讚他:「好大的氣力!」

  阿骨打對這一帶地勢甚熟,雖在大風雪中也不會迷路。兩人走到天黑,便在林中住宿,天明又行。如此一路向西,走了兩天,到第三天午間,蕭峰見雪地中腳印甚多。阿骨打連打手勢,說道離族人已近。果然轉過兩個山坳,只見東南方山坡上黑壓壓的紮了數百座獸皮營帳。阿骨打撮唇作哨,營帳中便有人迎了出來。

  蕭峰隨著阿骨打走近,只見每一座營帳前都生了火堆,火堆旁圍滿女人,在縫補獸皮、醃獵獸肉。阿骨打帶著蕭峰走向中間一座最大的營帳,挑帳而入。蕭峰跟了進去。帳中十餘人圍坐,正自飲酒,一見阿骨打,大聲歡呼起來。阿骨打指著蕭峰,連比帶說,蕭峰瞧著他的模樣,料知他是在敘述自己空手斃虎的情形。眾人紛紛圍到蕭峰身邊,伸手翹起大拇指,不住口的稱讚。

  正熱鬧間,走了一個買賣人打扮的漢人進來,向蕭峰道:「這位爺台,會說漢話麼?」蕭峰喜道:「會說,會說。」

  問起情由,原來此處是女真人族長的帳幕。居中那黑鬚老者便是族長和哩布。他共有十一個兒子,個個英雄了得。阿骨打是他次子。這漢人名叫許卓誠,每年冬天到這裏來收購人參、毛皮,直到開春方去。許卓誠會說女真話,當下便做了蕭峰的通譯。女真人與契丹人本來時相攻戰,但最敬佩的是英雄好漢。那完顏阿骨打精明幹練,極得父親喜愛,族人對他也都甚是愛戴,他既沒口子的讚譽蕭峰,人人便也不以蕭峰是契丹人為嫌,待以上賓之禮。

  阿骨打讓出自己的帳幕給蕭峰和阿紫居住。蕭峰推謝了幾句,阿骨打執意不肯。蕭峰見對方意誠,也就住了進去。

  當晚女真族人大擺筵席,歡迎蕭峰,那兩頭猛虎之肉,自也作了席上之珍。蕭峰半月來唇不沾酒,這時女真族人一皮袋、一皮袋的烈酒取將出來,蕭峰喝了一袋又是一袋,意興酣暢。女真人所釀的酒入口辛辣,酒味極劣,但性子猛烈,常人喝不到小半袋便就醉了,蕭峰連盡十餘袋,卻仍是面不改色。女真人以酒量宏大為真好漢,他如何空手殺虎,眾人並不親見,但這般喝酒,便十個女真大漢加起來也比不過,自是人人敬畏。

  許卓誠見女真人對他敬重,便也十分的奉承於他。蕭峰閒居無事,日間和阿骨打同去打獵,天黑之後,便跟著許卓誠學說女真話。學得四五成後,心想自己是契丹人,卻不會說契丹話,未免說不過去,於是又跟他學契丹話。許卓誠多在各地行走,不論契丹話、西夏話、或女真話都說得十分流利。蕭峰學話的本事並不聰明,但女真話和契丹話都遠較漢話簡易,時日既久,終於也能辭可達意,不必再需通譯了。

  匆匆數月,冬盡春來,阿紫每日以人參為糧,傷勢頗有起色。女真人在荒山野嶺中挖得的人參,都是年深月久的上品,真比黃金也還貴重。蕭峰出獵一次,定能打得不少野獸,換了人參來給阿紫當飯吃。縱是豪富之家,如有一位小姐這般吃參,只怕也要吃窮了。蕭峰每日仍須以內力助她運氣,其時每天一兩次已足,不必像先前那般掌不離身。阿紫有時勉強也可說幾句話,但四肢乏力,無法動彈,一切起居飲食,全由蕭峰照料。他念及阿朱的深情,甘任其勞,反覺多服侍阿紫一次,便多報答了阿朱一分,心下反覺欣慰。

  ***

  這一日阿骨打率領了十餘名族人,要到西北山嶺去打大熊,邀蕭峰同去,說道大熊毛皮既厚,油脂又多,熊掌肥美,熊膽更於治傷極具靈效。蕭峰見阿紫精神甚好,自己儘可放心出獵,便欣然就道。一行人天沒亮便出發了,直趨向北。

  其時已是初夏,冰雪消融,地下泥濘,森林中滿是爛枝爛葉,甚是難行,但這些女真人腳力輕健,仍走得極快。到得午間,一名老獵人叫了起來:「熊!熊!」各人順著他所指之處瞧去,只見遠處爛泥地中一個大大的腳印,隔不多遠,又是一個,正是大熊的足跡。眾人興高采烈,跟著腳印追去。

  大熊的腳掌踏在爛泥之中,深及數寸,便小孩也會跟蹤,一行人大聲吆喝,快步而前。只見腳印一路向西,後來離了泥濘的森林,來到草原之上,眾人奔得更加快了。

  正奔馳間,忽聽得馬蹄聲大作,前面塵頭飛揚,一大隊人馬疾馳而來。但見一頭大黑熊轉身奔來,後面七八十人各乘高頭大馬,吆喝追逐,這些人有的手執長矛,有的拿著弓箭,個個神情剽悍。

  阿骨打叫道:「是契丹人!他們人多,快走!快走!」蕭峰聽說是自己族人,心起親近之意,見阿骨打等轉身奔跑,他卻並不便行,站著要看個明白。

  那些契丹人叫了起來:「女真蠻子,放箭!放箭!」只聽得颼颼之聲不絕,羽箭紛紛射來。蕭峰心下著惱:「怎地沒來由的一見面便放箭,也不問個清楚。」幾枝箭射到身前,都給他伸手撥落。卻聽得「啊」的一聲慘叫,那女真老獵人背心中箭,伏地而死。

  阿骨打領著眾人奔到一個土坡之後,伏在地下,彎弓搭箭,也射倒了兩名契丹人。蕭峰處身其間,不知幫那一邊才好。

  契丹人的羽箭卻不住向蕭峰射來。蕭峰接住一枝箭,隨手揮舞,將來箭一一拍落,大聲叫道:「幹甚麼啊?為甚麼話也沒說,便動手殺人!」阿骨打在土坡上叫道:「蕭峰,蕭峰,快來,他們不知你是契丹人!」

  便在此時,兩名契丹人挺著長矛,縱馬向蕭峰直衝過來,雙矛齊起,分從左右刺到。

  蕭峰不願傷害自己族人,雙手分別抓住矛桿,輕輕一抖,兩名契丹人倒撞下馬。蕭峰以矛桿挑起二人身子擲出。那二人在半空中啊啊大叫,飛回本陣,摔在地下,半晌爬不起來。阿骨打等女真人大聲叫好。

  契丹人中一個紅袍中年漢子大聲吆喝,發施號令。數十名契丹人展開兩翼,包抄過來,去攔截阿骨打等人的後路。那紅袍人身周,尚擁著數十人。

  阿骨打見勢頭不妙,大聲呼嘯,招呼族人和蕭峰逃走。契丹人箭如雨下,又射倒了幾名女真人。女真獵人強弓硬弩,箭無虛發,頃刻間也射死了十來名契丹騎士,只是寡不敵眾,邊射邊逃。

  蕭峰見這些契丹人蠻不講理,雖說是自己族人,卻也顧不得了,搶過一張硬弓,颼颼颼颼,連發四箭,每一枝箭都射在一名契丹人的肩頭或是大腿,四人都摔下馬來,卻沒送命。這紅袍人幾聲吆喝,那些契丹人縱馬追來,極是勇悍。

  蕭峰眼見同來的伙伴之中,只有阿骨打和五名青年漢子還在一面奔逃,一面放箭,其餘的都已被契丹人射死。大草原上無處隱蔽,看來再鬥下去,連阿骨打都要被殺。這些時候來女真人對自己待若上賓,倘連好朋友遇到危難也不能保護,還說甚麼英雄好漢?但若大殺一陣,將這些契丹人殺得知難而退,勢必多傷本族族人的性命,只有擒住這個為首的紅袍人,逼他下令退卻,方能使兩下罷鬥。

  他心念已定,以契丹語大聲叫道:「喂,你們快退回去!如果再不退兵,我可要不客氣了。」呼呼呼三聲響處,三枝長矛迎面擲來。蕭峰心道:「你們這些人當真不知好歹!」身形一矮,向那紅袍人疾衝過去。

  阿骨打見他涉險,叫道:「使不得,蕭峰快回來!」

  蕭峰不理,一股勁的向前急奔。眾契丹人紛紛呼喝,長矛羽箭都向他身上招呼。蕭峰接過一枝長矛,折為兩截,拿了半截矛身,便如是一把長劍一般,將射來的兵刃一一撥開,步履如飛,直搶到那紅袍人馬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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