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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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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二六回 赤手屠熊搏虎 蕭峰於千鈞一髮中逃脫危難,暗叫一聲:「慚愧!」第一個念頭便是:「這妖女心腸好毒,竟使這歹招暗算於我。」想到星宿派的暗器定是厲害無比,毒辣到了極點,倘若這一下給射中了,活命之望微乎其微,不由得心中怦怦亂跳。 待見阿紫給自己一掌震出十餘丈,不禁又是一驚:「啊喲,這一掌她怎經受得起?只怕已給我打死了。」身形一幌,縱到她身邊,只見她雙目緊閉,兩道鮮血從嘴角流了出來,臉如金紙,這一次是真的停了呼吸。 蕭峰登時呆了,心道:「我又打死了她,又打死了阿朱的妹妹。她……她臨死時叫我照顧她的妹妹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我又打死了她。」這一怔本來只是霎息之間的事,但他心神恍惚,卻如經歷了一段極長的時刻。他搖了搖頭,忙伸掌按住阿紫後心,將真氣內力拚命送將過去。過了好一會,阿紫身子微微一動。蕭峰大喜,叫道:「阿紫,阿紫,你別死,我說甚麼也要救活你。」 但阿紫只動了這麼一下,又不動了。蕭峰甚是焦急,當即盤膝坐在雪地,將阿紫輕輕扶起,放在自己身前,雙掌按住她背心,將內力緩緩輸入她體內。他知阿紫受傷極重,眼下只有令她保住一口氣,暫得不死,徐圖挽救,因此以真氣輸入她的體內,也是緩緩而行。過得一頓飯時分,他頭上冒出絲絲白氣,已是全力而為。 這麼連續不斷的行功,隔了小半個時辰,阿紫身子微微一動,輕輕叫了聲:「姊夫!」蕭峰大喜,繼續行功,卻不跟她說話。只覺她身子漸漸溫暖,鼻中也有了輕微呼吸。蕭峰心怕功虧一簣,絲毫不停的運送內力,真至中午時分,阿紫氣息稍勻,這才將她橫抱懷中,快步而行,卻見她臉上已沒半點血色。 他邁開腳步,走得又快又穩,左手仍是按在阿紫背心,不絕的輸以真氣。走了一個多時辰,來到一個小市鎮,鎮上並無客店。只得再向北行,奔出二十餘里,才尋到一家簡陋的客店。這客店也無店小二,便是店主自行招呼客人。蕭峰要店主取來一碗熱湯,用匙羹舀了,慢慢餵入阿紫口中。但她只喝得三口,便盡數嘔了出來,熱湯中滿是紫血。 蕭峰甚是憂急,心想阿紫這一次受傷,多半治不好了,那閻王敵薛神醫不知到了何處,就算薛神醫便在身邊,也未必能治。當日阿朱為少林寺掌門方丈掌力震盪,並非親身所受,也已驚險萬狀,既敷了太行山譚公的治傷靈膏,又蒙薛神醫施救,方得治癒。他雖知阿紫性命難保,卻不肯就此罷手,只是想:「我就算累得筋疲力盡,真氣內力全部耗竭,也要支持到底。我不是為了救她,只是要不負阿朱的囑託。」 他明知阿紫出手暗算於他在先,當此處境,這一掌若不擊出,自己已送命在她手中。他這等武功高強之人,一遇危難,心中想也不想,自然而然的便出手禦害解難。他被迫打傷阿紫,就算阿朱在場,也決不會有半句怪責的言語,這是阿紫自取其禍,與旁人無干,但就因阿朱不能知道,蕭峰才覺得萬分對她不起。 這一晚他始終沒合眼安睡,直到次日,不斷以真氣維繫阿紫的性命。當日阿朱受傷,蕭峰只在她氣息漸趨微弱之時,這才出手,這時阿紫卻片刻也離不開他手掌,否則氣息立時斷絕。 第二晚仍是如此。蕭峰功力雖強,但兩日兩晚的勞頓下來,畢竟也已疲累之極。小客店中所藏的兩罎酒早給他喝得罎底向天,要店主到別處去買,偏生身邊又沒帶多少銀兩。他一天不吃飯毫不要緊,一天不喝酒就難過之極,這時漸漸的心力交瘁,更須以酒提神,心想:「阿紫身上想必帶有金錢。」 解開她衣囊,果見有三隻小小金元寶、幾錠碎銀子。他取了一錠銀子,包好衣囊,見衣囊上連有一根紫色絲帶,另一端繫在她腰間。蕭峰心想:「這小姑娘謹慎得很,生怕衣囊掉了。這些叮叮噹噹的東西繫在身上,可挺不舒服。」伸手去解繫在她腰帶上的絲帶扭結。這結打得很實,單用一隻手。費好一會功夫這才解開,一抽之下,只覺絲帶另一端另行繫得有物。那物卻藏在她裙內。 他一放手,拍的一聲,一件物事落下地來,竟是一座色作深黃的小小木鼎。 蕭峰嘆了口氣,俯身拾起,放在桌上。木鼎彫琢甚是精細,木質堅潤似玉,木理之中隱隱約約的泛出紅絲。蕭峰知道這是星宿派修煉「化功大法」之用,心生厭憎,只看了兩眼,也便不加理會,心想:「這小姑娘當真狡獪,口口聲聲說這神木王鼎已交了給我,那知卻繫在自己裙內。料得她同門一來相信確是在我手中,二來也不便搜及她的裙子,是以始終沒有發覺。唉,今日她性命難保,要這等身外之物何用?」 當下招呼店主進來,命他持銀兩去買酒買肉,自己繼續以內力保住阿紫的性命。 到第四日早上,實在支持不住了,只得雙手各握阿紫一隻手掌,將她摟在懷裏,靠在自己胸前,將內力從她掌心傳將過去,過不多時,雙目再也睜不開來,迷迷糊糊的終於合眼睡著了。但總是掛念著阿紫的生死,睡不了片刻,便又驚醒,幸好他入睡之後,真氣一般的流動,只要手掌不與阿紫的手掌相離,她氣息便不斷絕。 這般又過了兩天,眼見阿紫一口氣雖得勉強吊住,傷勢卻沒半點好轉之象,如此困居於這家小客店中,如何了局?阿紫偶爾睜開眼來,目光迷茫無神,顯然仍是人事不知,更是一句話也不會說。蕭峰苦思無策,心道:「只得抱了她上路,到道上碰碰運氣,在這小客店中苦耽下去,終究不是法子。」 當下左手抱了阿紫,右手拿了她衣囊塞在懷中,見到桌上那木鼎,尋思:「這等害人的物事,打碎了罷!」待要一掌擊出,轉念又想:「阿紫千辛萬苦的盜得此物。眼看她的傷是好不了啦。臨死之時迴光返照,會有片刻時分的神智清醒,定會問起此鼎,那時我取出來給她瞧上一瞧,讓她安心而死,勝於抱恨而終。」 於是伸手取過木鼎,鼎一入手,便覺內中有物蠕蠕而動,他好生奇怪,凝神一看,只見鼎側有五個銅錢大的圓孔,木鼎齊頸處有一道細縫,似乎分為兩截。他以小指與無名指挾住鼎身,以大拇指與中指挾住上半截木鼎向左一旋,果然可以轉動。轉了幾轉,旋開鼎蓋,向鼎中瞧去,不禁又是驚奇,又有些噁心,原來鼎中有兩隻毒蟲正在互相咬嚙,一隻是蠍子,另一隻是蜈蚣,翻翻滾滾,鬥得著實厲害。 數日前將木鼎放到桌上時,鼎內顯然並無毒蟲,這蜈蚣與蠍子自是不久之前才爬入鼎中的。蕭峰料知這是星宿派收集毒蟲毒物的古怪法門,將木鼎一側,把蜈蚣和蠍子倒在地下,一腳踏死,然後旋上鼎蓋,包入衣囊。結算了店賬,抱著阿紫,衝風冒雪的向北行走。 *** 他與中原豪傑結仇已深,卻又不願改裝易容,這一路向北,越行越近大宋京城汴梁,非與中土武林人物相遇不可,一來不願再結怨殺人,二來這般抱著阿紫,與人動手著實不便,是以避開了大路,儘揀荒僻的山野行走。這般奔行數百里,居然平安無事。 這一日來到一個大市鎮,見一家藥材店外掛著「世傳儒醫王通治贈診」的木牌,尋思:「小地方也不會有甚麼名醫,但也不妨去請教一下。」於是抱了阿紫,入內求醫。 那儒醫王通治搭搭阿紫的脈息,瞧瞧蕭峰,又搭搭阿紫的脈息,再瞧瞧蕭峰,臉上神色十分古怪,忽然伸出手指,來搭蕭峰的腕脈。 蕭峰怒道:「大夫,是請你看我妹子的病,不是在下自己求醫。」王通治搖了搖頭,說道:「我瞧你有病,神智不清,心神顛倒錯亂,要好好治一治。」蕭峰道:「我有甚麼神智不清?」王通治道:「這位姑娘脈息已停,早就死了,只不過身子尚未僵硬而已。你抱著她來看甚麼醫生?不是心神錯亂麼?老兄,人死不能復生,你也不可太過傷心,還是抱著令妹的屍體,急速埋葬,這叫做入土為安。」 蕭峰哭笑不得,但想這醫生的話也非無理,阿紫其實早已死了,全仗自己的真氣維繫著她的一線生機,尋常醫生如何懂得?他站起身來,轉身出門。 只見一個管家打扮的人匆匆奔進藥店,叫道:「快,快,要最好的老山人參。我家老太爺忽然中風,要斷氣了,要人參吊一吊性命。」藥店掌櫃忙道:「是,是!有上好的老山人參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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