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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〇


  蕭峰由她罵個暢快,直等她聲嘶力盡,才問:「罵夠了麼?」馬夫人恨恨的道:「我永遠不會夠的,你……你這眼高於頂的傢伙,就算你是皇帝,也不見得有甚麼了不起。」蕭峰道:「不錯,就算是皇帝,又有甚麼了不起?我從來不以為自己天下無敵,剛才……剛才那個人,武功就比我高。」

  馬夫人也不去理會他說的是誰,只是喃喃咒罵,又罵了一會,才道:「你說在無錫城外首次見到我,哼,洛陽城裏的百花會中,你就沒見到我麼?」

  蕭峰一怔,洛陽城開百花會,那是兩年前的事了,他與丐幫眾兄弟同去赴會,猜拳喝酒,鬧了個暢快,可是說甚麼也記不起在會上曾見過她,便道:「那一次馬大哥是去的,他可沒帶你來見我啊。」

  馬夫人罵道:「你是甚麼東西?你不過是一群臭叫化的頭兒,有甚麼神氣了?那天百花會中,我在那黃芍藥旁這麼一站,會中的英雄好漢,那一個不向我呆望?那一個不是瞧著我神魂顚倒?偏生你這傢伙自逞英雄好漢,不貪女色,竟連正眼也不向我瞧上一眼。倘若你當真沒見到我,那也罷了,我也不怪你。你明明見到我的,可就是視而不見,眼光在我臉上掠過,居然沒停留片刻,就當我跟庸脂俗粉沒絲毫分別。偽君子,不要臉的無恥之徒。」

  蕭峰漸明端倪,道:「是了,我記起來了,那日芍藥花旁,好像確有幾個女子,那時我只管顧著喝酒,沒功夫去瞧甚麼牡丹芍藥、男人女人。倘若是前輩的女流英俠,我當然會上前拜見。但你是我嫂子,我沒瞧見你,又有甚麼大不了的失禮?你何必記這麼大的恨?」

  馬夫人惡狠狠的道:「你難道沒生眼珠子麼?恁他是多出名的英雄好漢,都要從頭至腳的向我細細打量。有些德高望重之人,就算不敢向我正視,乘旁人不覺,總還是向我偷偷的瞧上幾眼。只有你,只有你……哼,百花會中一千多個男人,就只你自始至終沒瞧我。你是丐幫的大頭腦,天下聞名的英雄好漢。洛陽百花會中,男子漢以你居首,女子自然以我為第一。你竟不向我好好的瞧上幾眼,我再自負美貌,又有甚麼用?那一千多人便再為我神魂顛倒,我心裏又怎能舒服?」

  蕭峰嘆了口氣,說道:「我從小不喜歡跟女人在一起玩,年長之後,更沒功夫去看女人了,又不是單單的不看你。比你再美貌百倍的女子,我起初也沒去留意,到得後來,可又太遲了……」

  馬夫人尖聲道:「甚麼?比我更美貌百倍的女人?那是誰?那是誰?」蕭峰道:「是段正淳的女兒,阿紫的姊姊。」馬夫人吐了口唾沫,道:「呸,這種賤女人,也虧你掛在嘴上……」她一言未畢,蕭峰抓住她的頭髮,提起她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摔,說道:「你敢再說半句不敬她的言語,哼,教你嘗嘗我的毒辣手段。」

  馬夫人給他這麼一摔,幾乎昏暈過去,全身骨骼格格作響,突然縱聲大笑,說道:「原來……原來咱們的喬大幫主,喬大英雄,是給這小蹄子迷上啦,哈哈,哈哈,笑死人啦。你做不成丐幫幫主,便想做大理國公主的駙馬爺。喬幫主,我只道你是甚麼女人都不看的。」

  蕭峰雙膝一軟,坐入椅中,緩緩的道:「我只盼再能看她一眼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再也看不到了。」

  馬夫人冷笑道:「為甚麼?你想要她,憑你這身武功,難道還搶她不到?」

  蕭峰搖頭不語,過了良久,才道:「就是有天大的本事,也搶她不回來了。」馬夫人大喜,問道:「為甚麼?哈哈,哈哈。」蕭峰低聲道:「她死了。」

  馬夫人笑聲陡止,心中微感歉意,覺得這個自大傲慢的喬幫主倒也有三分可憐,但隨即臉露微笑,笑容越來越歡暢。

  蕭峰瞥眼見到她的笑容,登時明白,她是為自己傷心而高興,站起身來,說道:「你謀殺親夫,死有餘辜,還有甚麼說話?」馬夫人聽到他要出手殺死自己,突然害怕起來,求道:「你……你饒了我,別殺死我。」蕭峰道:「好,本來不用我動手。」邁步出去。

  馬夫人見他頭也不回的跨步出房,心中忿怒又生,大聲道:「喬峰,你這狗賊,當年我惱你正眼也不瞧我一眼,才叫馬大元來揭你的瘡疤。馬大元說甚麼也不肯,我才叫白世鏡殺了馬大元。你……你今日對我,仍是絲毫也不動心。」

  蕭峰回過身來,冷冷的道:「你謀殺親夫,就只為了我不曾瞧你一眼。哼,撒這等漫天大謊,有誰能信?」

  馬夫人道:「我立刻便要死了,更騙你作甚?你瞧我不起,我本來有甚麼法子?那也只有心中恨你一輩子罷了。別說丐幫那些臭叫化對你奉若天神,普天下又有誰敢得罪你?也是老天爺有眼,那一日讓我在馬大元的鐵箱中發見了汪幫主的遺書。要偷拆這麼一封書信,不損壞封皮上火漆,看了重行封好,又是甚麼難事?我偷看那信,得知了其中過節,你想我那時可有多開心?哈哈,那正是我出了心中這口惡氣的良機,我要你身敗名裂,再也逞不得英雄好漢。我便要馬大元當眾揭露,好叫天下好漢都知你是契丹的胡虜,要你別說做不成丐幫幫主,更在中原無法立足,連性命也是難保。」

  蕭峰明知她全身已不能動彈,再也無法害人,但這樣一句句惡毒的言語鑽進耳來,卻也背上感到一陣寒意,哼了一聲,說道:「馬大哥不肯依你之言,你便將他殺了?」

  馬夫人道:「是啊,他非但不聽我話,反而狠狠罵了我一頓,說道從此不許我出門,我如吐露了隻字,要把老娘斬成肉醬。他向來對我千依百順,幾時有過這樣的疾言厲色?我向來便沒將他放在心上,瞧在眼裏,他這般得罪我,老娘自有苦頭給他吃的。過了一個多月,白世鏡來作客,那日是八月十四,他到我家來過中秋節,他瞧了我一眼,又是一眼,哼哼,這老色鬼!我糟蹋自己身子,引得這老色鬼為我著了迷。我叫老色鬼殺了馬大元這膿包,他不肯,我就要揭露他強姦我。這老賊對著旁人,一臉孔的鐵面無私,在老娘跟前,甚麼醜樣少得了?我跟他說:『你殺了馬大元,我自然成世跟你。要不然,你就爽爽快快一掌打死了我罷!』他不捨得殺我,只好殺馬大元啦。」

  蕭峰吁了口氣,道:「白世鏡鐵錚錚的一條好漢子,就這樣活活的毀在你手中。你……你也是用十香迷魂散給馬兄弟吃了,然後叫白世鏡捏碎他的喉骨,裝作是姑蘇慕容氏以『鎖喉擒拿手』殺了他,是不是?」

  馬夫人道:「是啊,哈哈,怎麼不是?不過『姑蘇慕容』甚麼的,我可不知道,是老色鬼想出來的。」

  蕭峰點了點頭。馬夫人又道:「我叫老色鬼出頭揭露你的身世秘密。呸,這老色鬼居然跟你講義氣,給我逼得狠了,拿起刀子來要自盡。好啦,我便放他一馬,找上了全冠清這死樣活氣的傢伙。老娘只跟他睡了三晚,他甚麼全聽我的了,胸膛拍得老響,說一切包在他身上,必定成功。老娘料想,單憑全冠清這傢伙一人,可扳你不倒,於是再去找徐長老出面。以後的事你都知道了,不用我再說了罷?」

  蕭峰終於心中最後一個疑竇也揭破了,為甚麼全冠清主謀反叛自己,而白世鏡反遭叛黨擒獲,問道:「我那把扇子,是白世鏡盜來的?」馬夫人道:「那倒不是。老色鬼說甚麼也不肯做對不起你的事。是全冠清說動了陳長老,等你出門之後,在你房裏盜出來的。」

  蕭峰道:「段姑娘假扮白世鏡,雖然天衣無縫,卻也因此而給你瞧出破綻?」

  馬夫人奇道:「這小妮子就是段正淳的女兒?是你的心上人?她當真美得不得了?」

  蕭峰不答,抬頭向著天邊。

  馬夫人道:「這小……小妮子,也真嚇了我一跳,還說甚麼八月十五的,那正是馬大元的死忌。可是後來我說了兩句風情言語,我說天上的月亮又圓又白,那天老色鬼說:『你身上有些東西,比天上月亮更圓更白。』我問她月餅愛吃鹹的還是甜的,那天老色鬼說:『你身上的月餅,自然是甜過了蜜糖。』你那位段姑娘卻答得牛頭不對馬嘴,立時便給我瞧出了破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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