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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九


  蕭峰一直低頭凝望著她,電光幾下閃爍,只見她眼色中柔情無限。蕭峰心中一動,驀地裏體會到阿朱對自己的深情,實出於自己以前的想像之外,心中陡然明白:「段正淳雖是她生身之父,但於她並無養育之恩,至於要自己明白無心之錯可恕,更不必為此而枉自送了性命。」顫聲道:「阿朱,阿朱,你一定另有原因,不是為了救你父親,也不是要我知道那是無心鑄成的大錯,你是為了我!你是為了我!」抱著她身子站了起來。

  阿朱臉上露出笑容,見蕭峰終於明白了自己的深意,不自禁的歡喜。她明知自己性命已到盡頭,雖不盼望情郎知道自己隱藏在心底的用意,但他終於知道了……

  蕭峰道:「你完全是為了我,阿朱,你說是不是?」阿朱低聲道:「是的。」蕭峰大聲道:「為甚麼?為甚麼?」阿朱道:「大理段家有六脈神劍,你打死了他們鎮南王,他們豈肯干休?大哥,那易筋經上的字,咱們又不識得……」

  蕭峰恍然大悟,不由得熱淚盈眶,淚水跟著便直洒了下來。

  阿朱道:「我求你一件事,大哥,你肯答允麼?」蕭峰道:「別說一件,百件千件也答允你。」阿朱道:「我只有一個親妹子,咱倆自幼兒不得在一起,求你照看於她,我擔心她走入了歧途。」蕭峰強笑道:「等你身子大好了,咱們找了她來跟你團聚。」阿朱輕輕的道:「等我大好了……大哥,我就和你到雁門關外騎馬打獵、牧牛牧羊,你說,我妹子也肯去嗎?」蕭峰道:「她自然會去的,親姊姊、親姊夫邀她,還不去嗎?」

  忽然間忽喇一聲響,青石橋橋洞底下的河水中鑽出一個人來,叫道:「羞也不羞?甚麼親姊姊、親姊夫了?我偏不去。」這人身形嬌小,穿了一身水靠,正是阿紫。

  蕭峰失手打了阿朱一掌之後,全副精神都放在她的身上,以他的功夫,本來定可覺察到橋底水中伏得有人,但一來雷聲隆隆,暴雨大作,二來他心神大亂,直到阿紫自行現身,這才發覺,不由得微微一驚,叫道:「阿紫,阿紫,你快來瞧瞧你姊姊。」

  阿紫小嘴一扁,道:「我躲在橋底下,本想瞧你和我爹爹打架,看個熱鬧,那知你打的竟是我姊姊。兩個人嘮嘮叨叨的,情話說個不完,我才不愛聽呢。你們談情說愛那也罷了,怎地拉扯到了我身上?」說著走近身來。

  阿朱道:「好妹妹,以後,蕭大哥照看你,你……你也照看他……」

  阿紫格格一笑,說道:「這個粗魯難看的蠻子,我才不理他呢。」

  蕭峰驀地裏覺得懷中的阿朱身子一顫,腦袋垂了下來,一頭秀髮披在他肩上,一動也不動了。蕭峰大驚,大叫:「阿朱,阿朱。」一搭她脈搏,已然停止了跳動。他自己一顆心幾乎也停止了跳動,伸手探她鼻息,也已沒了呼吸。他大叫:「阿朱!阿朱!」但任憑他再叫千聲萬聲,阿朱再也不能答應他了,急以真力輸入她身體,阿朱始終全不動彈。

  阿紫見阿朱氣絕而死,也大吃一驚,不再嬉皮笑臉,怒道:「你打死了我姊姊,你……你打死了我姊姊!」

  蕭峰道:「不錯,是我打死了你姊姊,你該為你姊姊報仇。快,快殺了我罷!」他雙手下垂,放低阿朱的身子,挺出胸膛,叫道:「你快殺了我。」真盼阿紫抽出刀來,插入自己的胸膛,就此一了百了,解脫了自己無窮無盡的痛苦。

  阿紫見他臉上肌肉痙攣,神情可怖,不由得十分害怕,倒退了兩步,叫道:「你……你別殺我。」

  蕭峰跟著走上兩步,伸手至胸,嗤的一聲響,撕破胸口衣衫,露出肌膚,說道:「你有毒針、毒刺、毒錐……快快刺死我。」

  阿紫在閃電一亮之際,見到他胸口所刺的那個青鬱鬱的狼頭,張牙露齒,形貌兇惡,更是害怕,突然大叫一聲,轉身飛奔而去。

  蕭峰呆立橋上,傷心無比,悔恨無窮,提起手掌,砰的一聲,拍在石欄干上,只擊得石屑紛飛。他拍了一掌,又拍一掌,忽喇喇一聲大響,一片石欄干掉入了河裏,要想號哭,卻說甚麼也哭不出來。一條閃電過去,清清楚楚映出了阿朱的臉。那深情關切之意,仍然留在她的眉梢嘴角。

  蕭峰大叫一聲:「阿朱!」抱著她身子,向荒野中直奔。

  雷聲轟隆,大雨傾盆,他一會兒奔上山峰,一會兒又奔入了山谷,渾不知身在何處,腦海中一片混沌,竟似是成了一片空白。

  雷聲漸止,大雨仍下個不停。東方現出黎明,天慢慢亮了。蕭峰已狂奔了兩個多時辰,但他絲毫不知疲倦,只是想儘量折磨自己,只是想立刻死了,永遠陪著阿朱。他嘶聲呼號,狂奔亂走,不知不覺間,忽然又回到了那青石橋上。

  他喃喃說道:「我找段正淳去,找段正淳,叫他殺了我,給他女兒報仇。」當下邁開大步,向小鏡湖畔奔去。

  ***

  不多時便到了湖邊,蕭峰大叫:「段正淳,我殺了你女兒,你來殺我啊,我決不還手,你快出來,來殺我。」他橫抱阿朱,站在方竹林前,等了片刻,林中寂然無聲,無人出來。

  他踏步入林,走到竹屋之前,踢開板門,走進屋去,叫道:「段正淳,你快來殺我!」屋中空蕩蕩地,竟一個人也沒有。他在廂房、後院各處尋了一遍,不但沒見段正淳和他那些部屬,連竹屋主人阮星竹和阿紫也都不在。屋中用具陳設一如其舊,倒似是各人匆匆離去,倉卒間甚麼東西也不及攜帶。

  他心道:「是了,阿紫帶來了訊息,只道我還要殺她父親報仇。段正淳就算不肯逃,那姓阮的女人和他部屬也必逼他遠走高飛。嘿嘿,我不是來殺你,是要你殺我,要你殺我。」又大叫了幾聲:「段正淳,段正淳!」聲音遠遠傳送出去,但聽得疾風動竹,簌簌聲響,卻無半點人聲。

  小鏡湖畔、方竹林中,寂然無人,蕭峰似覺天地間也只剩下了他一人。自從阿朱斷氣之後,他從沒片刻放下她身子,不知有多少次以真氣內力輸入她體內,只盼天可憐見,又像上次她受了玄慈方丈一掌那樣,重傷不死。但上次是玄慈方丈以大金剛掌力擊在蕭峰手中銅鏡之上,阿朱不過波及受震,這次蕭峰這一掌卻是結結實實的打正在她胸口,如何還能活命?不論他輸了多少內力過去,阿朱總是一動也不動。

  他抱著阿朱,呆呆的坐在堂前,從早晨坐到午間,從午間又坐到了傍晚。這時早已雨過天青,淡淡斜陽,照在他和阿朱的身上。

  他在聚賢莊上受群雄圍攻,雖然眾叛親離,情勢險惡之極,卻並未有絲毫氣沮,這時自己親手鑄成了難以挽回的大錯,越來越覺寂寞孤單,只覺再也不該活在世上了。「阿朱代她父親死了,我也不能再去找段正淳報仇。我還有甚麼事情可做?丐幫的大業,當年的雄心壯志,都是已不值得關懷。我是契丹人,又能有甚麼大業雄心?」

  走到後院,見牆角邊放著一柄花鋤,心想:「我便永遠在這裏陪著阿朱罷?」左手仍是抱著阿朱,說甚麼也捨不得放開她片刻,右手提起花鋤,走到方竹林中,掘了一個坑,又掘了一個坑,兩個土坑並列在一起。

  心想:「她父母回來,多半要挖開墳來看個究竟。須得在墓前豎上塊牌子才是。」折了一段方竹,剖而為二,到廚房中取廚刀削平了,走到西首廂房。見桌上放著紙墨筆硯。他將阿朱橫放在膝頭,研了墨,提起筆來,在一塊竹片上寫道:「契丹莽夫蕭峰之墓」。

  拿起另一塊竹片,心下沉吟:「我寫甚麼?『蕭門段夫人之墓』麼?她雖和我有夫婦之約,卻未成婚,至死仍是個冰清玉潔的姑娘,稱她為『夫人』,不褻瀆她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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