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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四


  徐長老見喬峰讀完此信後呆立不語,當下又遞過一張信箋來,說道:「這是汪幫主的手書,你自當認得出他的筆跡。」

  喬峰接了過來,只見那張信箋上寫道:

  「字諭丐幫馬副幫主、傳功長老、執法長老、暨諸長老:喬峰若有親遼叛漢、助契丹而厭大宋之舉者,全幫即行合力擊殺,不得有誤。下毒行刺,均無不可,下手者有功無罪。汪劍通親筆。」

  下面註的日子是「大宋元豐六年五月初七日」。喬峰記得分明,那正是自己接任丐幫幫主之日。

  喬峰認得清清楚楚,這幾行字確是恩師汪劍通的親筆,這麼一來,於自己的身世那裏更有甚麼懷疑,但想恩師一直待己有如慈父,教誨固嚴,愛己亦切,那知道便在自己接任丐幫幫主之日,卻暗中寫下了這通遺令。他心中一陣酸痛,眼淚便奪眶而出,淚水一點點的滴在汪幫主那張手諭之上。

  徐長老緩緩說道:「喬幫主休怪我們無禮。汪幫主這通手諭,原只馬副幫主一人知曉,他嚴加收藏,從來不曾對誰說起。這幾年來幫主行事光明磊落,決無絲毫通遼叛宋、助契丹而厭漢人的情事,汪幫主的遺令自是決計用不著。直到馬副幫主突遭橫死,馬夫人才尋到了這通遺令。本來嘛,大家疑心馬副幫主是姑蘇慕容公子所害,倘若幫主能為大元兄弟報了此仇,幫主的身世來歷,原無揭破必要。老朽思之再三,為大局著想,本想毀了這封書信和汪幫主的遺令,可是……可是……」他說到這裏,眼光向馬夫人瞧去,說道:「一來馬夫人痛切夫仇,不能讓大元兄弟冤沉海底,死不瞑目。二來喬幫主袒護胡人,所作所為,實已危及本幫……」

  喬峰道:「我袒護胡人,此事從何說起?」

  徐長老道:「『慕容』兩字,便是胡姓。慕容氏是鮮卑後裔,與契丹一般,同為胡虜夷狄。」喬峰道:「嗯,原來如此,我倒不知。」徐長老道:「三則,幫主是契丹人一節,幫中知者已眾,變亂已生,隱瞞也自無益。」

  喬峰仰天噓了一口長氣,在心中悶了半天的疑團,此時方始揭破,向全冠清道:「全冠清,你知道我是契丹後裔,是以反我,是也不是?」全冠清道:「不錯。」喬峰又問:「宋奚陳吳四大長老聽信你言而欲殺我,也是為此?」全冠清道:「不錯。只是他們將信將疑,拿不定主意,事到臨頭,又生畏縮。」喬峰道:「我的身世端倪,你從何處得知?」全冠清道:「此事牽連旁人,恕在下難以奉告。須知紙包不住火,任你再隱秘之事,終究會天下知聞。執法長老便早已知道。」

  霎時之間,喬峰腦海中思潮如湧,一時想:「他們心生嫉妬,捏造了種種謊言,誣陷於我。喬峰縱然勢孤力單,亦當奮戰到底,不能屈服。」隨即又想:「恩師的手諭,明明千真萬確。智光大師德高望重,於我無恩無怨,又何必來設此鬼計?徐長老是我幫元老重臣,豈能有傾覆本幫之意?鐵面判官單正、譚公、譚婆等俱是武林中大有名望的前輩,這趙錢孫雖然瘋瘋顛顛,卻也不是泛泛之輩。眾口一辭的都如此說,那裏還有假的?」

  群丐聽了智光、徐長老等人的言語,心情也十分混亂。有些人先前已然聽說他是契丹後裔,但始終將信將疑,旁的人則是此刻方知。眼見證據確鑿,連喬峰自己似乎也已信了。喬峰素來於屬下極有恩義,才德武功,人人欽佩,那料到他竟是契丹的子孫。遼國和大宋的仇恨糾結極深,丐幫弟子死於遼人之手的,歷年來不計其數,由一個契丹人來做丐幫幫主,直是不可思議之事。但說要將他逐出丐幫,卻是誰也說不出口。一時杏林中一片靜寂,唯聞各人沉重的呼吸之聲。

  突然之間,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響了起來:「各位伯伯叔叔,先夫不幸亡故,到底是何人下的毒手,此時自是難加斷言。但想先夫平生誠穩篤實,拙於言詞,江湖上並無仇家,妾身實在想不出,為何有人要取他性命。然而常言道得好:『慢藏誨盜』,是不是因為先夫手中握有甚麼重要物事,別人想得之而甘心?別人是不是怕他洩漏機密,壞了大事,因而要殺他滅口?」說這話的,正是馬大元的遺孀馬夫人。這幾句話的用意再也明白不過,直指殺害馬大元的兇手便是喬峰,而其行兇的主旨,在於掩沒他是契丹人的證據。

  喬峰緩緩轉頭,瞧著這個全身縞素,嬌怯怯、俏生生、小巧玲瓏的女子,說道:「你疑心是我害死了馬副幫主?」

  馬夫人一直背轉身子,雙眼向地,這時突然抬起頭來,瞧向喬峰。但見她一對眸子晶亮如寶石,黑夜中發出閃閃光采,喬峰微微一凜,聽她說道:「妾身是無知無識的女流之輩,出外拋頭露面,已是不該,何敢亂加罪名於人?只是先夫死得冤枉,哀懇眾位伯伯叔叔念著故舊之情,查明真相,替先夫報仇雪恨。」說著盈盈拜倒,竟對喬峰磕起頭來。

  她沒一句說喬峰是兇手,但每一句話都是指向他的頭上。喬峰眼見她向自己跪拜,心下恚怒,卻又不便發作,只得跪倒還禮,道:「嫂子請起。」

  杏林左首忽有一個少女的聲音說道:「馬夫人,我心中有一個疑團,能不能請問你一句話?」眾人向聲音來處瞧去,見是個穿淡紅衫子的少女,正是阿朱。

  馬夫人問道:「姑娘有甚麼話要查問我?」阿朱道:「查問是不敢。我聽夫人言道,馬前輩這封遺書,乃是用火漆密密固封,而徐長老開拆之時,漆印仍屬完好。那麼在徐長老開拆之前,誰也沒看過信中的內文了?」馬夫人道:「不錯。」阿朱道:「然則那位帶頭大俠的書信和汪幫主的遺令,除了馬前輩之外,本來誰都不知。慢藏誨盜、殺人滅口的話,便說不上。」

  眾人聽了,均覺此言甚是有理。

  馬夫人道:「姑娘是誰?卻來干預我幫中的大事?」阿朱道:「貴幫大事,我一個小小女子,豈敢干預?只是你們要誣陷我們公子爺,我非據理分辯不可。」馬夫人又問:「姑娘的公子爺是誰?是喬幫主麼?」阿朱搖頭微笑,道:「不是。是慕容公子。」

  馬夫人道:「嗯,原來如此。」她不再理會阿朱,轉頭向執法長老道:「白長老,本幫幫規如山,若是長老犯了幫規,那便如何?」執法長老白世鏡臉上肌肉微微一動,凜然道:「知法犯法,罪加一等。」馬夫人道:「若是比你白長老品位更高之人呢?」白世鏡知她意中所指,不自禁的向喬峰瞧了一眼,說道:「本幫幫規乃祖宗所定,不分輩份尊卑,品位高低,須當一體凜遵。同功同賞,同罪同罰。」

  馬夫人道:「那位姑娘疑心得甚是,初時我也是一般的想法。但在我接到先夫噩耗之前的一日晚間,忽然有人摸到我家中偷盜。」

  眾人都是一驚。有人問道:「偷盜?偷去了甚麼?傷人沒有?」

  馬夫人道:「並沒傷人。賊子用了下三濫的薰香,將我及兩名婢僕薰倒了,翻箱倒篋的大搜一輪,偷去了十來兩銀子。次日我便接到先夫不幸遭難的噩耗,那裏還有心思去理會賊子盜銀之事?幸好先夫將這封遺書藏在極隱秘之處,才沒給賊子搜去毀滅。」

  這幾句話再也明白不過,顯是指證喬峰自己或是派人赴馬大元家中盜書,他既去盜書,自是早知遺書中的內容,殺人滅口一節,可說是昭然若揭。至於他何以會知遺書內容,則或許是那位帶頭大俠、汪幫主、馬副幫主無意中洩漏的,那也不是奇事。

  阿朱一心要為慕容復洗脫,不願喬峰牽連在內,說道:「小毛賊來偷盜十幾兩銀子,那也事屬尋常,只不過時機巧合而已。」

  馬夫人道:「姑娘之言甚是,初時我也這麼想。但後來在那小賊進屋出屋的窗口牆腳之下,拾到了一件物事,原來是那小毛賊匆忙來去之際掉下的。我一見那件物事,心下驚惶,方知這件事非同小可。」

  宋長老道:「那是甚麼物事?為甚麼非同小可?」馬夫人緩緩從背後包袱中取出一條八九寸長的物事,遞向徐長老,說道:「請眾位伯伯叔叔作主。」待徐長老接過那物事,她撲倒在地,大放悲聲。

  眾人向徐長老看去,只見他將那物事展了開來,原來是一柄摺扇。徐長老沉著聲音,唸著扇面上的一首詩道:

  「朔雪飄飄開雁門,平沙歷亂捲蓬根;功名恥計擒生數,直斬樓蘭報國恩。」

  喬峰一聽到這首詩,當真是一驚非同小可,凝目瞧摺扇時,見扇面反面繪著一幅壯士出塞殺敵圖。這把扇子是自己之物,那首詩是恩師汪劍通所書,而這幅圖畫,便是出於徐長老手筆,筆法雖不甚精,但一股俠烈之氣,卻隨著圖中朔風大雪而更顯得慷慨豪邁。這把扇子是他二十五歲生日那天恩師所贈,他向來珍視,妥為收藏,怎麼會失落在馬大元家中?何況他生性洒脫,身上決不攜帶摺扇之類的物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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