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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三


  眾人聽了這幾句話,又向王語嫣等三個嬌滴滴的姑娘瞧了幾眼,都覺極是有理,倘若大夥和這三個姑娘為難,傳了出去,確是大損丐幫的名聲。

  白世鏡道:「全冠清,你還有甚麼話說?」轉頭向喬峰道:「幫主,這等不識大體的叛徒,不必再跟他多費唇舌,按照叛逆犯上的幫規處刑便了。」

  喬峰心想:「白長老一意要儘快處決全冠清,顯是不讓他吐露不利於我的言語。」朗聲道:「全舵主能說得動這許多人密謀作亂,必有極重大的原因。大丈夫行事,對就是對,錯就是錯。眾位兄弟,喬峰的所作所為,有何不對,請大家明言便是。」

  吳長風嘆了口氣,道:「幫主,你或者是個裝腔作勢的大奸雄,或者是個直腸直肚的好漢子,我吳長風沒本事分辨,你還是及早將我殺了罷。」喬峰心下大疑,問道:「吳長老,你為甚麼說我是個欺人的騙子?你……你……甚麼地方疑心我?」吳長風搖了搖頭,說道:「這件事說起來牽連太多,傳了出去,丐幫在江湖上再也抬不起頭來,人人要瞧我們不起。我們本來想將你一刀殺死,那就完了。」

  喬峰更加墮入五里霧中,摸不著半點頭腦,喃喃道:「為甚麼?為甚麼?」抬起頭來,說道:「我救了慕容復手下的兩員大將,你們就疑心我和他有所勾結,是不是?可是你們謀叛在先,我救人在後,這兩件事拉不上干係。再說,此事是對是錯,這時候還難下斷語,但我總覺得馬副幫主不是慕容復所害。」

  全冠清道:「何以見得?」這句話他本已問過一次,中間變故陡起,打斷了話題,直至此刻又再提起。

  喬峰道:「我想慕容復是大英雄、好漢子,不會下手去殺害馬二哥。」

  王語嫣聽得喬峰稱慕容復為「大英雄、好漢子」,芳心大喜,心道:「這位喬幫主果然也是個大英雄、好漢子。」

  段譽卻眉頭微蹙,心道:「未必,未必!慕容復不見得是甚麼大英雄、好漢子。」

  全冠清道:「這兩個月來,江湖上被害的高手著實不少,都是死於各人本身的成名絕技之下。人人皆知是姑蘇慕容氏所下毒手。如此辣手殺害武林中朋友,怎能說是英雄好漢?」

  ***

  喬峰在場中緩緩踱步,說道:「眾位兄弟,昨天晚上,我在江陰長江邊上的望江樓頭飲酒,遇到一位中年儒生,居然一口氣連盡十大碗烈酒,面不改色,好酒量,好漢子!」

  段譽聽到這裏,不禁臉露微笑,心想:「原來大哥昨天晚上又和人家賭酒來著。人家酒量好,喝酒爽氣,他就心中喜歡,說人家是好漢子,那只怕也不能一概而論。」

  只聽喬峰又道:「我和他對飲三碗,說起江南的武林人物,他自誇掌法江南第二,第一便是慕容復慕容公子。我便和他對了三掌。第一掌、第二掌他都接了下來,第三掌他左手中所持的酒碗震得粉碎,瓷片劃得他滿臉都是鮮血。他神色自若,說道:『可惜!可惜!可惜了一大碗好酒。』我大起愛惜之心,第四掌便不再出手,說道:『閣下掌法精妙,「江南第二」四字,當之無愧。』他道:『江南第二,天下第屁!』我道:『兄台不必過謙,以掌法而論,兄台實可算得是一流好手。』他道:『原來是丐幫喬幫主駕到,兄弟輸得十分服氣,多承你手下留情,沒讓我受傷,我再敬你一碗!』咱二人又對飲三碗。分手時我問他姓名,他說複姓公冶,單名一個『乾』字。這不是乾坤之乾,而是乾杯之乾。他說是慕容公子的下屬,是赤霞莊的莊主,邀我到他莊上去大飲三日。眾位兄弟,這等人物,你們說是如何?是不是好朋友?」

  吳長風大聲道:「這公冶乾是好漢子,好朋友!幫主,甚麼時候你給我引見引見。」他也不想自己犯上作亂,已成階下之囚,轉眼間便要受刑處死,聽到有人說起英雄好漢,不禁便起結交之心。喬峰微微一笑,心下暗暗嘆息:「吳長風豪邁痛快,不意牽連在這場逆謀之中。」宋長老問道:「幫主,後來怎樣?」

  喬峰道:「我和公冶乾告別之後,便趕路向無錫來,行到二更時分,忽聽到有兩個人站在一條小橋上大聲爭吵。其時天已全黑,居然還有人吵之不休,我覺得奇怪,上前一看,只見那條小橋是條獨木橋,一端站著個黑衣漢子,另一端是個鄉下人,肩頭挑著一擔大糞,原來是兩人爭道而行。那黑衣漢子叫鄉下人退回去,說是他先到橋頭。鄉下人說他挑了糞擔,沒法退回,要黑衣漢子退回去。黑衣漢子道:『咱們已從初更耗到二更,便再從二更耗到天明。我還是不讓。』鄉下人道:『你不怕我的糞擔臭,就這麼耗著。』黑衣漢子道:『你肩頭壓著糞擔,只要不怕累,咱們就耗到底了。』

  「我見了這副情形,自是十分好笑,心想:『這黑衣漢子的脾氣當真古怪,退後幾步,讓他一讓,也就是了,和這個挑糞擔的鄉下人這麼面對面的乾耗,有甚麼味道?聽他二人的說話,顯是已耗了一個更次。』我好奇心起,倒想瞧個結果出來,要知道最後是黑衣漢子怕臭投降呢,還是鄉下人累得認輸。我可不願多聞臭氣,在上風頭遠遠站著。只聽兩人你一言我一語,說的都是江南土話,我也不大聽得明白,總之是說自己道理直。那鄉下人當真有股狠勁,將糞擔從左肩換到右肩,又從右肩換到左肩,就是不肯退後一步。」

  段譽望望王語嫣,又望望阿朱、阿碧,只見三個少女都笑眯眯的聽著,顯是極感興味,心想:「這當兒幫中大叛待決,情勢何等緊急,喬大哥居然會有閒情逸致來說這等小事。這些故事,王姑娘她們自會覺得有趣,怎地喬大哥如此英雄了得,竟也自童心猶存?」

  不料丐幫數百名幫眾,人人都肅靜傾聽,沒一人以喬峰的言語為無聊。

  喬峰又道:「我看了一會,漸漸驚異起來,發覺那黑衣漢子站在獨木橋上,身形不動如山,竟是一位身負上乘武功之士。那挑糞的鄉下人則不過是個常人,雖然生得結實壯健,卻是半點武功也不會的。我越看越是奇怪,尋思:這黑衣漢子武功如此了得,只消伸出一個小指頭,便將這鄉下人連著糞擔,一起推入了河中,可是他卻全然不使武功。像這等高手,照理應當涵養甚好,就算不願讓了對方,那麼輕輕一縱,從那鄉下人頭頂飛躍而過,卻又何等容易?他偏偏要跟這鄉下人嘔氣,真正好笑!

  「只聽那黑衣漢子提高了嗓子大聲說道:『你再不讓我,我可要罵人了!』鄉下人道:『罵人就罵人。你會罵人,我不會罵麼?』他居然搶先出口,大罵起來。黑衣漢子便跟他對罵。兩個人你一句,我一句,各種古裏古怪的污言穢語都罵將出來。這些江南罵人的言語,我十句裏也聽不懂半句。堪堪罵了小半個時辰,那鄉下人已累得筋疲力盡,黑衣漢子內力充沛,仍是神完氣足。我見那鄉下人身子搖幌,看來過不到一盞茶時分,便要摔入河了。

  「突然之間,那鄉下人將手伸入糞桶,抓起一把糞水,向黑衣漢子夾頭夾臉擲了過去。黑衣人萬料不到他竟會使潑,『啊喲』一聲,臉上口中已被他擲滿糞水。我暗叫:『糟糕,這鄉下人自尋死路,卻又怪得誰來?』眼見那黑衣漢子大怒之下,手掌一起,便往鄉下人的頭頂拍落。」

  段譽耳中聽的是喬峰說話,眼中卻只見到王語嫣櫻口微張,極是關注。一瞥眼間,只見阿朱與阿碧相顧微笑,似乎渾不在意。

  只聽喬峰繼續道:「這變故來得太快,我為了怕聞臭氣,站在十數丈外,便想去救那鄉下人,也已萬萬不及。不料那黑衣漢子一掌剛要擊上那鄉下人的天靈蓋,突然間手掌停在半空,不再落下,哈哈一笑,說道:『老兄,你跟我比耐心,到底是誰贏了?』那鄉下人也真憊懶,明明是他輸了,卻不肯承認,說道:『我挑了糞擔,自然是你佔了便宜。不信你挑糞擔,我空身站著,且看誰輸誰贏?』那黑衣漢子道:『也說的是!』伸手從他肩頭接過糞擔,左臂伸直,手掌放在扁擔中間,平平托住。

  「那鄉下人見他隻手平托糞擔,臂與肩齊,不由得呆了,只說:『你……你……』黑衣漢子笑道:『我就這麼托著,不許換手,咱們對耗,是誰輸了,誰就喝乾了這一擔大糞。』那鄉下人見了他這等神功,如何再敢和他爭鬧,忙向後退,不料心慌意亂,踏了個空,便向河中掉了下去。黑衣漢子伸出右手,抓住了他衣領,右臂平舉,這麼左邊托一擔糞,右邊抓一個人,哈哈大笑,說道:『過癮,過癮!』身子一縱,輕輕落到對岸,將鄉下人和糞擔都放在地下,展開輕功,隱入桑林之中而去。

  「這黑衣漢子口中被潑大糞,若要殺那鄉下人,只不過舉手之勞。就算不肯隨便殺人,那麼打他幾拳,也是理所當然,可是他毫不恃技逞強。這個人的性子確是有點兒特別,求之武林之中,可說十分難得。眾位兄弟,此事是我親眼所見,我和他相距甚遠,諒他也未必能發見我的蹤跡,以致有意做作。像這樣的人,算不算得是好朋友、好漢子?」

  吳長老、陳長老、白長老等齊聲道:「不錯,是好漢子!」陳長老道:「可惜幫主沒問他姓名,否則也好讓大夥兒知道,江南武林之中,有這麼一號人物。」

  喬峰緩緩的道:「這位朋友,適才曾和陳長老交過手,手背被陳長老的毒蝎所傷。」陳長老一驚,道:「是一陣風風波惡!」喬峰點了點頭,說道:「不錯!」

  段譽這才明白,喬峰所以詳詳細細的說這段軼事,旨在敘述風波惡的性格,心想此人面貌醜陋,愛鬧喜鬥,原來天性卻極善良,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;剛才王語嫣關心而朱碧雙姝相顧微笑,自因朱碧二女熟知風波惡的性情,既知莫名其妙與人鬥氣者必是此君,而此君又決不會濫殺無辜。

  只聽喬峰說道:「陳長老,咱們丐幫自居為江湖第一大幫,你是本幫的首要人物,身份名聲,與江南一個武人風波惡自不可同日而語。風波惡能在受辱之餘不傷無辜,咱們丐幫的高手,豈能給他比了下去?」陳長老面紅過耳,說道:「幫主教訓得是,你要我給他解藥,原來是為我聲名身份著想。陳孤雁不知幫主的美意,反存怨責之意,真如木牛蠢驢一般。」喬峰道:「顧念本幫聲名和陳長老的身份,此事尚在其次。咱們學武之人,第一不可濫殺無辜。陳長老就算不是本幫的首腦人物,不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耆宿,那也不能不問青紅皂白的取人性命啊!」陳長老低頭說道:「陳孤雁知錯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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