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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八


  西首白袍客中一個三十餘歲的漢子陰陽怪氣的道:「秦家寨五虎斷門刀少了那五招,姚寨主貴人事忙,已記不起啦。這位姑娘,跟慕容博慕容先生如何稱呼?」王語嫣道:「慕容老爺子是我姑丈。閣下尊姓大名?」那漢子冷笑道:「姑娘家學淵源,熟知姚寨主的武功家數。在下的來歷,倒要請姑娘猜上一猜。」王語嫣微笑道:「那你得顯一下身手才成。單憑幾句說話,我可猜不出來。」

  那漢子點頭道:「不錯。」左手伸入右手衣袖,右手伸入左手衣袖,便似冬日籠手取暖一般,隨即雙手伸出,手中已各握了一柄奇形兵刃,左手是柄六七寸長的鐵錐,錐尖卻曲了兩曲,右手則是個八角小鎚,鎚柄長僅及尺,鎚頭還沒常人的拳頭大,兩件兵器小巧玲瓏,倒像是孩童的玩具,用以臨敵,看來全無用處。東首的北方大漢見了這兩件古怪兵器,當下便有數人笑出聲來。一個大漢笑道:「川娃子的玩意兒,也拿出來丟人現眼!」西首眾人齊向他怒目而視。

  王語嫣道:「嗯,你這是『雷公轟』,閣下想必長於輕功和暗器了。書上說『雷公轟』是四川青城山青城派的獨門兵刃,『青』字九打,『城』字十八破,奇詭難測。閣下多半是複姓司馬罷?」

  那漢子一直臉色陰沉,聽了她這幾句話,不禁聳然動容,和他身旁三名副手面面相覷,隔了半晌,才道:「姑蘇慕容氏於武學一道淵博無比,果真名不虛傳。在下司馬林。請問姑娘,是否『青』字真有九打,『城』字真有十八破?」

  王語嫣道:「你這句話問得甚好。我以為『青』字稱作十打較妥,鐵菩提和鐵蓮子外形雖似,用法大大不同,可不能混為一談。至於『城』字的十八破,那『破甲』、『破盾』、『破牌』三種招數無甚特異之處,似乎故意拿來湊成十八之數,其實可以取消或者合併,稱為十五破或十六破,反而更為精要。」

  司馬林只聽得目瞪口呆,他的武功『青』字只學會了七打,鐵蓮子和鐵菩提的分別,全然不知;至於破甲、破盾、破牌三種功夫,原是他畢生最得意的武學,向來是青城派的鎮山絕技,不料這少女卻說儘可取消。他先是一驚,隨即大為惱怒,心道:「我的武功、姓名,慕容家自然早就知道了,他們想折辱於我,便編了這樣一套鬼話出來,命一個少女來大言炎炎。」當下也不發作,只道:「多謝姑娘指教,令我茅塞頓開。」微一沉吟間,向他左首的副手道:「諸師弟,你不妨向這位姑娘領教領教。」

  那副手諸保昆是個滿臉麻皮的醜陋漢子,似比司馬林還大了幾歲,一身白袍之外,頭上更用白布包纏,宛似滿身喪服,於朦朧燭光之下更顯得陰氣森森。他站起身來,雙手在衣袖中一拱,取出的也是一把短錐,一柄小鎚,和司馬林一模一樣的一套「雷公轟」,說道:「請姑娘指點。」

  旁觀眾人均想:「你的兵刃和那司馬林全無分別,這位姑娘既識得司馬林的,難道就不識得你的?」王語嫣也道:「閣下既使這『雷公轟』,自然也是青城一派了。」司馬林道:「我這諸師弟是帶藝從師。本來是那一門那一派,卻要考較考較姑娘的慧眼。」心想:「諸師弟原來的功夫門派,連我也不大了然,你要是猜得出,那可奇了,」王語嫣心想:「這倒確是個難題。」

  她尚未開言,那邊秦家寨的姚伯當搶著說道:「司馬掌門,你要人家姑娘識出你師弟的本來面目,那有甚麼意思?這豈不是沒趣之極麼?」司馬林愕然道:「甚麼沒趣之極?」姚伯當笑道:「令師弟現下滿臉密圈,雕琢得十分精細。他的本來面目嘛,自然就沒這麼考究了。」東首眾大漢盡皆轟聲大笑。

  諸保昆生平最恨人嘲笑他的麻臉,聽得姚伯當這般公然譏嘲,如何忍耐得住?也不理姚伯當是北方大豪、一寨之主,左手鋼錐尖對準了他胸膛,右手小鎚在錐尾一擊,嗤的一聲急響,破空聲有如尖嘯,一枚暗器向姚伯當胸口疾射過去。

  秦家寨和青城派一進聽香水榭,暗中便較上了勁,雙方互不為禮,你眼睛一瞪,我鼻孔一哼,倘若王語嫣等不來,一場架多半已經打上了。姚伯當出口傷人,原是意在挑釁,但萬萬想不到對方說幹就幹,這暗器竟來得如此迅捷,危急中不及拔刀擋格,左手搶過身邊桌上的燭台,看準了暗器一擊。噹的一聲響,暗器向上射去,拍的一下,射入樑中,原來是根三寸來長的鋼針。鋼針雖短,力道卻十分強勁,姚伯當左手虎口一麻,燭台掉在地下,嗆啷啷的直響。

  秦家寨群盜紛紛拔刀,大聲叫嚷:「暗器傷人麼?」「算是那一門子的英雄好漢?」「不要臉,操你奶奶的雄!」一個大胖子更滿口污言穢語,將對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上了。青城派眾人卻始終陰陽怪氣的默不作聲,對秦家寨群盜的叫罵宛似不聞不見。

  姚伯當適才忙亂中去搶燭台,倉卒之際,原是沒有拿穩,但以數十年的功力修為,竟給小小一枚鋼針打落了手中物事,以武林中的規矩而論,已是輸了一招,心想:「對方的武功頗有點邪門,聽那小姑娘說,青城派有甚麼『青』字九打,似乎都是暗青子的功夫,要是不小心在意,怕要吃虧。」當下揮手止住屬下群盜叫鬧,笑道:「諸兄弟這一招功夫俊得很,可也陰毒得很哪!那叫甚麼名堂?」

  諸保昆嘿嘿冷笑,並不答話。

  秦家寨的大胖子道:「多半叫作『不要臉皮,暗箭傷人』!」另一個中年人笑道:「人家本來是不要臉皮了嘛。這一招的名稱很好,名副其實,有學問,有學問!」言語之中,又是取笑對方的麻臉。

  王語嫣搖了搖頭,柔聲道:「姚寨主,這就是你的不對了。」姚伯當道:「怎麼?」王語嫣道:「任誰都難保有病痛傷殘。小時候不小心摔一交,說不定便跌跛了腿。跟人交手,說不定便丟了一手一目。武林中的朋友們身上有甚麼損傷,那是平常之極的事,是不是?」姚伯當只得點了點頭。王語嫣又道:「這位諸爺幼時患了惡疾,身上有些疤痕,那有甚麼可笑?男子漢大丈夫,第一論人品心腸,第二論才幹事業,第三論文學武功。臉蛋兒俊不俊,有甚麼相干?」

  姚伯當不由得啞口無言,哈哈一笑,說道:「小姑娘的言語倒也有些道理。這麼說來,是老夫取笑諸兄弟的不是了。」

  王語嫣嫣然一笑,道:「老爺子坦然自認其過,足見光明磊落。」轉臉向諸保昆搖了搖頭,道:「不行的,那沒有用。」說這句話時,臉上神情又溫柔,又同情,便似是一個做姊姊的,看到小兄弟忙得滿頭大汗要做一件力所不勝的事,因此出言規勸一般,語調也甚是親切。

  諸保昆聽她說武林中人身上有何損傷乃是家常便飯,又說男子漢大丈夫當以品格功業為先,心中甚是舒暢,他一生始終為一張麻臉而鬱鬱不樂,從來沒聽人開解得如此誠懇,如此有理,待聽她最後說「不行的,那沒有用」,便問:「姑娘說甚麼?」心想:「她說我這『天王補心針』不行麼?沒有用麼?她不知我這錐中共有一十二枚鋼針。倘若不停手的擊鎚連發,早就要了這老傢伙的性命。只是在司馬林之前,卻不能洩漏了機關。」

  只聽得王語嫣道:「你這『天王補心針』,果然是一門極霸道的暗器……」諸保昆身子一震,「哦」的一聲。司馬林和另外兩個青城派高手不約而同的叫了出來:「甚麼?」諸保昆臉色已變,說道:「姑娘錯了,這不是天王補心針。這是我們青城派的暗器,是『青』字第四打的功夫,叫做『青蜂釘』。」

  王語嫣微笑道:「『青蜂釘』的外形倒是這樣的。你發這天王補心針,所用的器具、手法,確和青蜂釘完全一樣,但暗器的本質不在外形和發射的姿式,而在暗器的勁力和去勢。大家發一枚鋼鏢,少林派有少林派的手勁,崑崙派有崑崙派的手勁,那是勉強不來的。你這是……」

  諸保昆眼光中陡然殺氣大盛,左手的鋼錐倏忽舉到胸前,只要鎚子在錐尾這麼一擊,立時便有鋼針射向王語嫣。旁觀眾人中倒有一半驚呼出聲,適才見他發針射擊姚伯當,去勢之快,勁道之強,暗器中罕有甚匹,顯然那鋼錐中空,裏面裝有強力的機簧,否則決非人力之所能,而錐尖彎曲,更使人決計想不到可由此中發射暗器,誰知錐中空管卻是筆直的。虧得姚伯當眼明手快,這才逃過了一劫,倘若他再向王語嫣射出,這樣一個嬌滴滴的美人如何閃避得過?但諸保昆見她如此麗質,畢竟下不了殺手,又想到她適才為己辯解,心存感激,喝道:「姑娘,你別多嘴,自取其禍。」

  就在此時,一人斜身搶過擋在王語嫣之前,卻是段譽。

  王語嫣微笑道:「段公子,多謝你啦。諸大爺,你不下手殺我,也多謝你。不過你就算殺了我,也沒用的。青城、蓬萊兩派世代為仇。你所圖謀的事,八十餘年之前,貴派第七代掌門人海風子道長就曾試過了。他的才幹武功,只怕都不在你之下。」

  青城派眾人聽了這幾句話,目光都轉向諸保昆,狠狠瞪視,無不起疑:「難道他竟是我們死對頭蓬萊派的門下,到本派臥底來的?怎地他一口四川口音,絲毫不露山東鄉談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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