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九三


  那少女嫣然一笑,說道:「他是我表哥。這莊子中,除了姑媽、姑丈和表哥之外,很少有旁人來。但自從我姑丈去世之後,我媽跟姑媽吵翻了。我媽連表哥也不許來。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天下最好的人,天下的好人壞人,我誰也見不到。」段譽道:「怎不問你爹爹?」

  那少女道:「我爹爹早故世了,我沒生下來,他就已故世了,我……我從來沒見過他一面。」說著眼圈兒一紅,又是泫然欲涕。

  段譽道:「嗯,你姑媽是你爹爹的姊姊,你姑丈是你姑媽的丈夫,他……他……他是你姑媽的兒子。」那少女笑了出來,說道:「瞧你這般傻裏傻氣的。我是我媽媽的女兒,他是我的表哥。」

  段譽見逗引得她笑了,甚是高興,說道:「啊,我知道了,想是你表哥很忙,沒功夫看書,因此你就代他看。」那少女道:「也可以這麼說,不過另外還有原因的。我問你,少林寺的和尚們,為甚麼冤枉我表哥殺了他們少林派的人?」

  段譽見她長長的睫毛上兀自帶著一滴淚珠,心想:「前人云:『梨花一枝春帶雨』,以此比擬美人之哭泣。可是梨花美則美矣,梨樹卻太過臃腫,而且雨後梨花,片片花朵上都是淚水,又未免傷心過份。只有像王姑娘這麼,山茶朝露,那才美了。」

  那少女笑了一會,見他始終不答,伸手在他手背上輕輕一推,道:「你怎麼了?」段譽全身一震,跳起身來,叫道:「啊喲!」那少女給他嚇了一跳,道:「怎麼?」段譽滿臉通紅,道:「你手指在我手背上一推,我好像給你點了穴道。」

  那少女睜著圓圓的眼睛,不知他在說笑,說道:「這邊手背上沒有穴道的。『液門』、『中渚』、『陽池』三穴都在掌緣,『前豁』、『養老』兩穴近手腕了,離得更遠。」她說著伸出自己手背來比劃。

  段譽見到她左手食指如一根蔥管,點在右手雪白嬌嫩的手背之上,突覺喉頭乾燥,頭腦中一陣暈眩,問道:「姑……姑娘,你叫甚麼名字?」

  那少女微笑道:「你這人真是古裏古怪的。好,說給你知道也不打緊。反正我就不說,阿朱、阿碧兩個丫頭也會說的。」伸出手指,在自己手背上畫了三個字:「王語嫣」。

  段譽叫道:「妙極,妙極!語笑嫣然,和藹可親。」心想:「我把話說在頭裏,倘若她跟她媽媽一樣,說得好端端地,突然也板起臉孔,叫我去種花,那就跟她的名字不合了。」

  王語嫣微笑道:「名字總是取得好聽些的。史上那些大奸大惡之輩,名字也是挺美的。曹操不見得有甚麼德操,朱全忠更是大大的不忠。你叫段譽,你的名譽很好麼?只怕有點兒沽名……」段譽接口道:「……釣譽!」兩人同聲大笑起來。

  王語嫣秀美的面龐之上,本來總是隱隱帶著一絲憂色,這時縱聲大笑,歡樂之際,更增嬌麗。段譽心想,「我若能一輩子逗引你喜笑顏開,此生復有何求?」

  不料她只歡喜得片刻,眼光中又出現了那朦朦朧朧的憂思,輕輕的道:「他……他老是一本正經的,從來不跟我說這些無聊的事。唉!燕國、燕國,就真那麼重要麼?」

  「燕國,燕國」這四個字鑽入段譽耳中,陡然之間,許多本來零零碎碎的字眼,都串連在一起了:「慕容氏」、「燕子塢」、「參合莊」、「燕國」……脫口而出:「這位慕容公子,是五胡亂華時鮮卑人慕容氏的後代?他是胡人,不是中國人?」

  王語嫣點頭道:「是的,他是燕國慕容氏的舊王孫。可是已隔了這幾百年,又何必還念念不忘的記著祖宗舊事?他想做胡人,不做中國人,連中國字也不想識,中國書也不想讀。可是啊,我就瞧不出中國書有甚麼不好。有一次我說:『表哥,你說中國書不好,那麼有甚麼鮮卑字的書,我倒想瞧瞧。』他聽了就大大生氣,因為壓根兒就沒有鮮卑字的書。」

  她微微抬起頭,望著遠處緩緩浮動的白雲,柔聲道:「他……他比我大十歲,一直當我是他的小妹妹,以為我除了讀書、除了記書上的武功之外,甚麼也不懂。他一直不知道,我讀書是為他讀的,記憶武功也是為他記的。若不是為了他,我寧可養些小雞兒玩玩,或者是彈彈琴,寫寫字。」

  段譽顫聲道:「他當真一點也不知你……你對他這麼好?」

  王語嫣道:「我對他好,他當然知道。他待我也是很好的。可是……可是,咱倆就像同胞兄妹一般,他除了正經事情之外,從來不跟我說別的。從來不跟我說起,他有甚麼心思。也從來不問我,我有甚麼心事。」說到這裏,玉頰上泛起淡淡的紅暈,神態靦腆,目光中露出羞意。

  段譽本來想跟她開句玩笑,問她:「你有甚麼心事?」但見到她的麗色嬌羞,便不敢唐突佳人,說道:「你也不用老是跟他談論史事武學。詩詞之中,不是有甚麼子夜歌、會真詩麼?」此言一出,立即大悔:「就讓她含情脈脈,無由自達,豈不是好?我何必教她法子?當真是傻瓜之至了。」

  王語嫣更是害羞,忙道:「怎……怎麼可以?我是規規矩矩的閨女,怎可提到這些……這些詩詞,讓表哥看輕了?」

  段譽噓了口長氣,道:「是,正該如此!」心下暗罵自己:「段譽,你這傢伙不是正人君子。」

  王語嫣這番心事,從來沒跟誰說過,只是在自己心中千番思量,百遍盤算,今日遇上段譽這個性格隨隨便便之人,不知怎地,竟然對他十分信得過,將心底的柔情蜜意都吐露了出來。其實,她暗中思慕表哥,阿朱、阿碧,以及小茶、小茗、幽草等丫鬟何嘗不知,只是誰都不說出口來而已。她說了一陣話,心中愁悶稍去,道:「我跟你說了許多不相干的閒話,沒說到正題。少林寺到底為甚麼要跟我表哥為難?」

  段譽眼見再也不能拖延了,只得道:「少林寺的方丈叫做玄慈大師,他有一個師弟叫做玄悲。玄悲大師最擅長的武功,乃是『韋陀杵』。」王語嫣點頭道:「那是少林七十二絕藝中的第四十八門,一共只有十九招杵法,使將出來時卻極為威猛。」

  段譽道:「這位玄悲大師來到我們大理,在陸涼州的身戒寺中,不知怎地給人打死了,而敵人傷他的手法,正是玄悲大師最擅長的『韋陀杵』。他們說,這種傷人的手法只有姑蘇慕容氏才會,叫做甚麼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。』」王語嫣點頭道:「說來倒也有理。」

  段譽道:「除了少林派之外,還有別的人也要找慕容氏報仇。」王語嫣道:「還有些甚麼人?」段譽道:「伏牛派有個叫做柯百歲的人,他的拿手武功叫做甚麼『天靈千碎』。」王語嫣道:「嗯,那是伏牛派百勝軟鞭第廿九招中的第四個變招,雖然招法古怪,卻算不得是上乘武學,只不過是力道十分剛猛而已。」段譽道:「這人也死在『天靈千碎』這一招之下,他的師弟和徒弟,自是要找慕容氏報仇了。」

  王語嫣沉吟道:「那個柯百歲,說不定是我表哥殺的,玄悲和尚卻一定不是。我表哥不會『韋陀杵』功夫,這門武功難練得很。不過,你如見到我表哥,可別說他不會這門武功,更加不可說是我說的,他聽了一定要大大生氣……」

  正說到這裏,忽聽得兩人急奔而來,卻是小茗和幽草。

  幽草臉上神色甚是驚惶,氣急敗壞的道:「小姐,不……不好啦,夫人吩咐將阿朱、阿碧二人……」說到這裏,喉頭塞住了,一時說不下去,小茗接著道:「要將她二人的右手砍了,罰她們擅闖曼陀山莊之罪。又說:這兩個小丫頭倘若再給夫人見到,立刻便砍了腦袋。那……那怎麼辦呢?」

  段譽急道:「王姑娘,你……你快得想個法兒救救她們才好!」

  王語嫣也甚為焦急,皺眉道:「阿朱、阿碧二女是表哥的心腹使婢,要是傷殘了她們肢體,我如何對得起表哥?幽草,她們在那裏?」幽草和朱、碧二女最是交好,聽得小姐有意相救,登時生出一線希望,忙道:「夫人吩咐將二人送去『花肥房』,我求嚴婆婆遲半個時辰動手,這時趕去求懇夫人,還來得及。」王語嫣心想:「向媽求懇,多半無用,可是除此之外,也別無他法。」當下點了點頭,帶了幽草、小茗二婢便去。

  段譽瞧著她輕盈的背影,想追上去再跟她說幾句話,但只跨出一步,便覺無話可說,怔怔的站住了,回想適才跟她這番對答,不由得癡了。

  ***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