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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一


  四名婢女又拉又推,將他擁到一處花圃,一婢將一柄鋤頭塞在他手中,一婢取過一隻澆花的木桶,說道:「你聽夫人吩咐,乖乖的種花,還可活得性命。你這般衝撞夫人,不立刻活埋了你,算你是天大的造化。」另一名婢女道:「除了種花澆花之外,莊子中可不許亂闖亂走,你若闖進了禁地,那可是自己該死,誰也沒法救你。」四婢十分鄭重的囑咐一陣,這才離去。段譽呆在當地,當真哭笑不得。

  在大理國中,他位份僅次於伯父保定帝和父親鎮南王,將來父親繼承皇位,他便是儲君皇太子,豈知給人擒來到江南,要燒要殺,要砍去手足、挖了雙眼,那還不算,這會兒卻被人逼著做起花匠來。雖然他生性隨和,在大理皇宮和王府之中,也時時瞧著花匠修花剪草,鋤地施肥,和他們談談說說,但在王子心中,自當花匠是卑微之人。

  幸好他天性活潑快樂,遇到逆境挫折,最多沮喪得一會兒,不久便高興起來。自己譬解:「我在無量山玉洞之中,已拜了那位神仙姊姊為師。這位王夫人和那神姊姊相貌好像,只不過年紀大些,我便當她是我師伯,有何不可?師長有命,弟子服其勞,本來應該的。何況蒔花原是文人韻事,總比動刀掄槍的學武高雅得多了。至於比之給鳩摩智在慕容先生的墓前活活燒死,更是在這兒種花快活千倍萬倍。只可惜這些茶花品種太差,要大理王子來親手服侍,未免是大才小用、殺雞用牛刀了。哈哈,你是牛刀嗎?有何種花大才?」

  又想:「在曼陀山莊多耽些時候,總有機緣能見到那位身穿藕色衫子的姑娘一面,這叫做『段譽種花,焉知非福!』」

  一想到禍福,便拔了一把草,心下默禱:「且看我幾時能見到那位姑娘的面。」將這把草右手交左手,左手交右手的卜算,一卜之下,得了個艮上艮下的「艮」卦,心道:「『艮其背,不獲其身,行其庭,不見其人。旡咎。』這卦可靈得很哪,雖然不見,終究無咎。」

  再卜一次,得了個兌上坎下的「困」卦,暗暗叫苦:「『困于株木,入于幽谷,三歲不覿。』三年都見不到,真乃困之極矣。」轉念又想:「三年見不到,第四年便見到了。來日方長,何困之有?」

  占卜不利,不敢再卜了,口中哼著小曲,負了鋤頭,信步而行,心道:「王夫人叫我種活那四盆白茶。這四盆花確是名種,須得找個十分優雅的處所種了起來,方得相襯。」一面走,一面打量四下景物,突然之間,哈哈哈的大聲笑了出來,心道:「王夫人對茶花一竅不通,偏偏要在這裏種茶花,居然又稱這莊子為曼陀山莊,卻全不知茶花喜陰不喜陽,種在陽光烈照之處,縱然不死,也難盛放,再大大的施上濃肥,甚麼名種都給她坑死了,可惜,可惜!好笑,好笑!」

  他避開陽光,只往樹蔭深處行去,轉過一座小山,只聽得溪水淙淙,左首一排綠竹,四下裏甚是幽靜。該地在山丘之陰,日光照射不到,王夫人只道不宜種花,因此才一株茶花也無。段譽大喜,說道:「這裏最妙不過。」

  回到原地,將四盆白茶逐一搬到綠竹叢旁,打碎瓷盆,連著盆泥一起移植在地。他雖從未親手種過,但自來看得多了,依樣葫蘆,居然做得極是妥貼。不到半個時辰,四株白茶已種在綠竹之畔,左首一株「抓破美人臉」,右首是「紅妝素裹」和「滿月」,那一株「眼兒媚」則斜斜的種在小溪旁一塊大石之後,自言自語:「此所謂『千呼萬喚始出來,猶抱琵琶半遮面』也,要在掩掩映映之中,才增姿媚。」中國歷來將花比作美人,蒔花之道,也如裝扮美人一般。段譽出身皇家,幼讀詩書,於這等功夫自然是高人一等。

  ***

  他伸手溪中,洗淨了雙手泥污,架起了腳坐在大石上,對那株「眼兒媚」正面瞧瞧,側面望望,心下正自得意,忽聽得腳步細碎,有兩個女子走了過來。只聽得一人說道:「這裏最是幽靜,沒人來的……」

  語音入耳,段譽心頭怦的一跳,分明是日間所見那身穿藕色紗衫的少女所說。段譽屏氣凝息,半點聲音也不敢出,心想:「她說過不見不相干的男子,我段譽自是個不相干的男子了。我只要聽她說幾句話,聽幾句她仙樂一般的聲音,也已是無窮之福,千萬不能讓她知道了。」他的頭本來斜斜側著,這時竟然不敢回正,就讓腦袋這麼側著,生恐頭頸骨中發出一絲半毫輕響,驚動了她。

  只聽那少女繼續說道:「小茗,你聽到了甚麼……甚麼關於他的消息?」段譽不由得心中一酸,那少女口中的那個「他」,自然決不會是我段譽,而是慕容公子。從王夫人言下聽來,那慕容公子似乎單名一個「復」字。那少女的詢問之中顯是滿腔關切,滿懷柔情。段譽不自禁既感羨慕,亦復自傷。只聽小茗囁嚅半晌,似是不便直說。

  那少女道:「你跟我說啊!我總不忘了你的好處便是。」小茗道:「我怕……怕夫人責怪。」那少女道:「你這傻丫頭,你跟我說了,我怎麼會對夫人說?」小茗道:「夫人倘若問你呢?」那少女道:「我自然也不說。」

  小茗又遲疑了半晌,說道:「表少爺是到少林寺去了。」那少女道:「去了少林寺?阿朱、阿碧她們怎地說他去了洛陽丐幫?」

  段譽心道:「怎麼是表少爺?嗯,那慕容公子是她的表哥,他二人是中表之親,青梅竹馬,那個……那個……」

  小茗道:「夫人這次出外,在途中遇到公冶二爺,說道得知丐幫的頭腦都來到了江南,要向表少爺大興問甚麼之師的。公冶二爺又說接到表少爺的書信,他到了洛陽,找不到那些叫化頭兒,就上嵩山少林寺去。」那少女道:「他去少林寺幹甚麼?」小茗道:「公冶二爺說,表少爺信中言道,他在洛陽聽到信息,少林寺有一個老和尚在大理死了,他們竟又冤枉是『姑蘇慕容』殺的。表少爺很生氣,好在少林寺離洛陽不遠,他就要去跟廟裏的和尚說個明白。」

  那少女道:「倘若說不明白,可不是要動手嗎?夫人既得到了訊息,怎地反而回來,不趕去幫表少爺的忙?」小茗道:「這個……婢子就不知道了。想來,夫人不喜歡表少爺。」那少女憤憤的道:「哼,就算不喜歡,終究是自己人。姑蘇慕容氏在外面丟了人,我們王家就很有光采麼?」小茗不敢接口。

  那少女在綠竹叢旁走來走去,忽然間看到段譽所種的三株白茶,又見到地下的碎瓷盆,「咦」的一聲,問道:「是誰在這裏種茶花?」

  段譽更不怠慢,從大石後一閃而出,長揖到地,說道:「小生奉夫人之命,在此種植茶花,沖撞了小姐。」他雖深深作揖,眼睛卻仍是直視,深怕小姐說一句「我不見不相干的男子」,就此轉身而去,又錯過了見面的良機。

  他一見到那位小姐,耳朵中「嗡」的一聲響,但覺眼前昏昏沉沉,雙膝一軟,不由自主跪倒在地,若不強自撐住,幾乎便要磕下頭去,口中卻終於叫了出來:「神仙姊姊,我……我想得你好苦!弟子段譽拜見師父。」

  眼前這少女的相貌,便和無量山石洞中的玉像全然的一般無異。那王夫人已然和玉像頗為相似了,畢竟年紀不同,容貌也不及玉像美艷,但眼前這少女除了服飾相異之外,臉型、眼睛、鼻子、嘴唇、耳朵、膚色、身材、手足,竟然沒一處不像,宛然便是那玉像復活。他在夢魂之中,已不知幾千百遍的思念那玉像,此刻眼前親見,真不知身在何處,是人間還是天上?

  那少女還道他是個瘋子,輕呼一聲,向後退了兩步,驚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

  段譽站起身來,他目光一直瞪視著那少女,這時看得更加清楚了些,終於發覺,眼前少女與那洞中玉像畢竟略有不同:玉像冶艷靈動,頗有勾魂攝魄之態,眼前少女卻端莊中帶有稚氣,相形之下,倒是玉像比之眼前這少女更加活些,說道:「自那日在石洞之中,拜見神仙姊姊的仙範,已然自慶福緣非淺,不意今日更親眼見到姊姊容顏。世間真有仙子,當非虛語也!」

  那少女向小茗道:「他說甚麼?他……他是誰?」小茗道:「他就是阿朱、阿碧帶來的那個書獃子。他說會種茶花,夫人倒信了他的胡說八道。」那少女問段譽道:「書獃子,剛才我和她的說話,你都聽見了麼?」

  段譽笑道:「小生姓段名譽,大理國人氏,非書獃子也。神仙姊姊和這位小茗姊姊的言語,我無意之中都聽到了,不過兩位大可放心,小生決不洩漏片言隻語,擔保小茗姊姊決計不會受夫人責怪便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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