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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二


  ▼第十回 劍氣碧煙橫

  次日清晨,段正淳與妻、兒話別。聽段譽說木婉清昨晚已隨其母秦紅棉而去,段正淳呆了半晌,嘆了幾口氣,問起崔百泉、過彥之二人,卻說早已首途北上。隨即帶同三公、四護衛到宮中向保定帝辭別,與慧真、慧觀二僧向陸涼州而去。段譽送出東門十里方回。

  這日午後,保定帝正在宮中禪房誦讀佛經,一名太監進來稟報:「皇太弟府詹事啟奏,皇太弟世子突然中邪,已請了太醫前去診治。」保定帝本就擔心,段譽中了延慶太子的毒後,未必便能安然清除,當即差兩名太監前去探視。過了半個時辰,兩名太監回報:「皇太弟世子病勢不輕,似乎有點神智錯亂。」

  保定帝暗暗心驚,當即出宮,到鎮南王府親去探病。剛到段譽臥室之外,便聽得砰嘭、乒乓、喀喇、嗆啷之聲不絕,盡是諸般器物碎裂之聲。門外侍僕跪下接駕,神色甚是驚惶。

  保定帝推門進去,只見段譽在房中手舞足蹈,將桌子、椅子,以及各種器皿陳設、文房玩物亂推亂摔。兩名太醫東閃西避,十分狼狽。保定帝叫道:「譽兒,你怎麼了?」

  段譽神智卻仍清醒,只是體內真氣內力太盛,便似要迸破胸膛衝將出來一般,若是揮動手足,擲破一些東西,便略略舒服一些。他見保定帝進來,叫道:「伯父,我要死了!」雙手在空中亂揮圈子。

  刀白鳳站在一旁,只是垂淚,說道:「大哥,譽兒今日早晨還好端端地送他爹出城,不知如何,突然發起瘋來。」保定帝安慰道:「弟妹不必驚慌,定是在萬劫谷所中的毒未清,不難醫治。」向段譽道:「覺得怎樣?」

  段譽不住的頓足,叫道:「姪兒全身腫了起來,難受之極。」保定帝瞧他臉面與手上皮膚,一無異狀,半點也不腫脹,這話顯是神智迷糊了,不由得皺起了眉頭。

  原來段譽昨晚在萬劫谷中得了五個高手的一小半內力,當時也還不覺得如何,送別父親後睡了一覺,睡夢中真氣失了導引,登時亂走亂闖起來。他跳起身來,展開「凌波微步」走動,越走越快,真氣鼓盪,更是不可抑制,當即大聲號叫,驚動了旁人。

  一名太醫道:「啟奏皇上,世子脈搏洪盛之極,似乎血氣太旺,微臣愚見,給世子放一些血,不知是否使得?」保定帝心想此法或許管用,點頭道:「好,你給他放放血。」那太醫應道:「是!」打開藥箱,從一隻瓷盒中取出一條肥大的水蛭來。水蛭善於吸血,用以吸去病人身上的瘀血,是為方便,且不疼痛。那太醫捏住段譽的手臂,將水蛭口對準他血管。水蛭碰到段譽手臂後,不住扭動,無論如何不肯咬上去。那太醫大奇,用力按著水蛭,過得半晌,水蛭一挺,竟然死了。那太醫在皇帝跟前出醜,額頭汗水涔涔而下,忙取過第二隻水蛭來,仍是如此殭死。

  另一名太醫臉有憂色,說道:「啟奏皇上,世子身上中有劇毒,連水蛭也毒死了。」他那知道段譽吞食了萬毒之王的莽牯朱蛤後,任何蛇蟲聞到他身上氣息,便即遠避,即令最厲害的毒蛇也都懾服,何況小小水蛭?

  保定帝心中焦急,問道:「那是甚麼毒藥,如此厲害?」一名太醫道:「以臣愚見,世子脈像亢燥,是中了一種罕見的熱毒,這名稱麼?這個……這個……微臣愚魯……」另一名太醫道:「不然,世子脈像陰虛,毒性唯寒,當用熱毒中和。」段譽體內既有黃眉僧、南海鱷神、鍾萬仇陽剛的內力,復有葉二娘、雲中鶴陰柔的內力,兩名太醫各見一偏,都說不出個真正的所以然來。

  保定帝聽他們爭論不休,這二人是大理國醫道最精的名醫,見地卻竟如此大相枘鑿,可見姪兒體內的邪毒實是古怪之極,右手伸出食、中、無名三指,輕輕搭在段譽腕脈的「列缺穴」上。他段家子孫的脈搏往往不行於寸口,而行於列缺,醫家稱為「反關脈」。

  兩名太醫見皇上一出手便顯得深明醫道,都是好生佩服。一人道:「醫書上言道:反關脈左手得之主貴,右手得之主富,左右俱反,大富大貴。陛下、鎮南王、世子三位都是反關脈。」另一人道:「三位大富大貴,那也不用因反關脈而知。」先一人道:「不然。世子的脈像既然大富大貴,足證此病雖然凶險,卻無大礙。」另名太醫不以為然,心道:「大富大貴之人,難道就沒有夭折的?」但這句話卻不便出口了。

  保定帝只覺姪兒脈搏跳動既勁且快,這般跳將下去,心臟如何支持得住?手指上微一使勁,想查察他經絡中更有甚麼異象,突然之間,自身內力急瀉而出,霎時便無影無蹤。他大吃一驚,急忙鬆手。他自不知段譽已練成了「北冥神功」中的手太陰肺經,而列缺穴正是這路經脈中的穴道。保定帝一運內勁,便是將內力灌入段譽體內。

  段譽叫聲:「啊喲!」全身劇震,顫抖難止。

  保定帝退後兩步,說道:「譽兒,你遇到了星宿海的丁春秋嗎?」段譽道:「丁……丁春秋?姪兒不知他是誰。」保定帝道:「聽說是個仙風道骨、畫中神仙一般的老人。」段譽道:「姪兒從來沒見過他。」保定帝道:「這人有一身邪門功夫,善消別人內力,叫作『化功大法』,能令人畢生武學修為廢於一旦,天下武林之士,無不深惡痛絕。你既沒見過他,怎……怎學到了這門邪功?」段譽忙道:「姪兒沒學……學過。丁春秋和化功大法,姪兒剛才還是首次聽伯父說到。」

  保定帝料他不會撒謊,更不會來化自己的內力,一轉念間已明其理:「是了,定是延慶太子學過這門邪功,不知使了甚麼古怪法道,將此邪功渡入譽兒體內,讓他不知不覺的便害了我和淳弟。嘿嘿,此人號稱『天下第一惡人』,果真名不虛傳!」

  但見段譽雙手在身上亂搔亂抓,將衣服扯得稀爛,皮膚上搔出條條血痕,竭力忍住,才不號叫呼喊,口中不住呻吟。刀白鳳不住安慰:「譽兒,你耐著些兒,過一會兒便好了。」保定帝尋思:「這個難題,只有向天龍寺去求教了。」說道:「譽兒,我帶你去拜見幾位長輩,料想他們定有法子給你治好邪毒。」段譽應道:「是!」刀白鳳忙取過衣衫給兒子換上。保定帝帶同他出府,各乘一馬,向點蒼山馳去。

  ***

  天龍寺在大理城外點蒼山中嶽峰之北,正式寺名叫作崇聖寺,但大理百姓叫慣了,都稱之為天龍寺,背負蒼山,面臨洱水,極佔形勝。寺有三塔,建於唐初,大者高二百餘尺,十六級,塔頂有鐵鑄記云:「大唐貞觀尉遲敬德造。」相傳天龍寺有五寶,三塔為五寶之首。

  段氏歷代祖先做皇帝的,往往避位為僧,都是在這天龍寺中出家,因此天龍寺便是大理皇室的家廟,於全國諸寺之中最是尊榮。每位皇帝出家後,子孫逢他生日,必到寺中朝拜,每朝拜一次,必有奉獻裝修。寺有三閣、七樓、九殿、百廈,規模宏大,構築精麗,即是中原如五台、普陀、九華、峨嵋諸處佛門勝地的名山大寺,亦少有其比,只是僻處南疆,其名不顯而已。

  段譽一路在馬背之上,遵從伯父指點,鎮制體內衝突不休的內息,煩惡稍減,這時隨著伯父來到寺前。這天龍寺乃保定帝常到之地,當下便去謁見方丈本因大師。

  本因大師若以俗家輩份排列,是保定帝的叔父,出家人既不拘君臣之禮,也不敘家人輩行,兩人以平等禮法相見。保定帝將段譽如何為延慶太子所擒、如何中了邪毒、如何身染邪功化人內力,一一說了。

  本因方丈沉吟片刻,道:「請隨我去牟尼堂,見見三位師兄弟。」保定帝道:「打擾眾位大和尚清修,罪過不小。」本因方丈道:「鎮南世子將來是我國嗣君,一身繫全國百姓的禍福。你的見識內力只有在我之上,既來問我,自是大大的疑難。我一人難決,當與三位師兄弟共商。」

  兩名小沙彌在前引路,其後是本因方丈,更後是保定帝叔姪,由左首瑞鶴門而入,經幌天門、清都瑤台、旡旡境、斗母宮、三元宮、兜率大士院、雨花院、般若台,來到一條長廊之側。兩名小沙彌躬身分站兩旁,停步不行。三人沿長廊更向西行,來到幾間屋前。段譽曾來天龍寺多次,此處卻從所未到,只見那幾間屋全以松木搭成,板門木柱,木料均不去皮,天然質樸,和一路行來金碧輝煌的殿堂截然不同。

  本因方丈雙手合什,說道:「阿彌陀佛,本因有一事疑難不決,打擾三位師兄弟的功課。」屋內一人說道:「方丈請進!」本因伸手緩緩推門。板門支支格格的作響,顯是平時極少有人啟閉。段譽隨著方丈和伯父跨進門去,他聽方丈說的是「三位師兄弟」,室中卻有四個和尚分坐四個蒲團。三僧朝外,其中二僧容色枯槁,另一個壯大魁梧。東首的一個和尚臉朝裏壁,一動不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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