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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


  段正淳帶著華赫艮手下的兩名得力家將,快馬來到萬劫谷。這兩名家將隨同華赫艮挖掘地道,知道地道的入口所在,搬開掩蓋在入口上的樹枝。一名家將道:「小人帶路。」

  段正淳道:「不用!你兩個在這裏等我。」正要向地道中爬去,忽見西首大樹後人影一閃,身法甚是迅速。段正淳立即縱起,奔將過去,低聲喝道:「甚麼人?」

  大樹後那人低聲道:「王爺!是我,崔百泉。」斜著身子出來。段正淳奇道:「崔兄到這裏來幹甚麼?」崔百泉道:「小人聽得王爺的千金給奸人擄了去,和過師姪兩人分頭出來尋找。小人在路上見到了些線索,推想小姐逃到了這裏,那奸人卻似乎仍在緊追不捨。」段正淳心下恍然:「這崔百泉是個恩怨分明的漢子,他在我家躲了這些年,有恩未報。此次去找姑蘇慕容報仇,是決意將性命送在他手裏。他只盼能為我找回靈兒,報答我這十多年來的相庇之情。」當即深深一揖,說道:「崔兄高義,在下感激不盡。」崔百泉道:「小人到那邊去找。」身形一幌,沒入了樹林之中,輕功頗為了得。

  段正淳略感寬懷,心想:「這崔兄的武功,不在萬里、丹臣他們之下。」當下回到地道入口處,鑽了進去。

  爬行一程,地道分岔。他已問明華司徒的兩名家將,知道地道東北通向先前囚禁段譽與木婉清的石屋,西北通向鍾夫人臥室,當即向西北方爬去。來到盡頭,將頭頂木板輕輕托起數寸,眼前便見光亮,從縫隙中望上去,只見到一雙淺紫色的繡花鞋子踏在地下。

  段正淳心頭大震,將木板又托起兩寸,只聽得甘寶寶長長嘆了口氣,過了一會,幽幽的道:「倘若你不是王爺,只是個耕田打獵的漢子,要不然,是偷雞摸狗的小賊也好,是打家劫舍的強人也好,我便能跟了你去……我一輩子跟了你去……」跟著幾滴淚水掉下來,落在她花鞋邊的地板上。段正淳胸口熱血上湧,心道:「我不做王爺了,我做小賊、做強人去,讓你一輩子跟著我。這王爺有甚麼做頭?」

  只聽甘寶寶又道:「難道……難道這一輩子我當真永遠不再見你一面?連一面也見你不著?我……我還是死了的好……淳哥,淳哥……你想我不想?」這幾下低呼,當真是盪氣迴腸。段正淳忍不住低聲道:「寶寶,親親寶寶。」

  甘寶寶吃了一驚,站起身來,隨即又嘆了口氣,自言自語:「我又在做夢了,夢裏又聽到你在叫我啦。」

  段正淳低聲道:「親親寶寶,是我在叫你,我一直在想你,記掛著你。」

  甘寶寶驚呼一聲:「淳哥,當真是你?」段正淳揭開木板,鑽了出來,低聲道:「親親寶寶,是我!」甘寶寶突然見到段正淳,登時臉上全沒了血色,走上幾步,身子搖幌。段正淳搶上去將她摟住。甘寶寶身子一顫,暈了過去。

  段正淳忙捏她人中。甘寶寶悠悠醒轉,覺到身在段正淳懷中,他正在親自己的臉,歡喜得便似全身都要炸了過來,腦中暈眩,低聲道:「淳哥,淳哥,我……我又在做夢啦。」段正淳緊緊抱住她溫軟的身子,在她耳邊低聲道:「親親寶寶,你不是做夢,是我在做夢!」

  突然門外有人粗聲喝道:「誰?誰在房裏?我聽到是個男人。」正是鍾萬仇的聲音。

  段正淳和甘寶寶都大吃一驚。甘寶寶大聲道:「是我,甚麼男人,女人,又在胡說八道了!」段正淳在她耳邊道:「你跟我逃走!我去做小賊、強盜,我不做王爺了!」甘寶寶大喜,低聲道:「我跟你去做小賊老婆,做強盜老婆。便做一天……也是好的。」

  鍾萬仇不得妻子許可,不敢隨便入房,但在窗外已見到一個男子的黑影,大叫:「你房裏有男人,我……我見了!」再不理會妻子是否准許,砰的一聲,飛足踢開了房門。

  ***

  段譽給南海鱷神抓住了後領,提在半空,登時動彈不得。他的「北冥神功」只練成一路「手太陰肺經」,只有大拇指的少商穴和人相觸,而對方又正在運勁,方能吸入內力,其餘穴道卻全不管用。他正想張口呼叫,南海鱷神左手按住他口,抱起他發足疾馳,直到遠離鎮南王府的僻靜之處,才放他下地,一手仍是抓住他後領,生怕他使出古怪步法逃走。

  段譽苦笑道:「原來你改變主意,不想做我徒兒,要做烏龜兒子王八蛋了。」南海鱷神道:「誰說的?你先磕還我八個響頭,將我逐出門牆,不要我做徒兒了,然後再向我磕八個響頭,拜我為師。咱們規規矩矩,一清二楚,那我就沒烏龜兒子王八蛋的事。」段譽啞然失笑,搖頭道:「我不幹!我此刻給你抓住,全無還手之力,你殺死我好了。」南海鱷神道:「呸,我才不上你這個當,老子決不會給人騙得做上烏龜兒子王八蛋。你道我好蠢麼?」段譽道:「你好聰明,十分聰明!」

  南海鱷神想出了「妙計」,只道可以「規規矩矩、一清二楚」的手續完備,就可化徒為師,豈知對方寧死不磕十六個響頭,盤算了幾天的如意算盤全然打不響,不禁大感徬徨。

  段譽道:「你南海派的規矩,徒兒可不可以殺師父?」南海鱷神道:「當然不可以,只有師父殺徒兒,決沒徒兒殺師父的事。」段譽道:「那麼徒兒聽師父的吩咐呢,還是師父聽徒兒的吩咐?」南海鱷神道:「自然是徒兒聽師父的吩咐,你拜我為師之後,甚麼事都得聽我吩咐。」段譽笑道:「現下你還是我徒兒,我叫你去奪回小師娘來,你辦好了沒有?」

  南海鱷神道:「他媽的,我跟雲老四動手打架,小師娘的老子也趕了來,乘機把小師娘搶了去。」段譽聽到鍾靈已逃脫雲中鶴毒手,心下大喜。

  南海鱷神又道:「後來我又跟小師娘的老子打架,他打了一會就不肯打了,小師娘那時已自己走了。雲老四說,咱們得去萬劫谷殺了鍾萬仇。」段譽道:「為甚麼?」南海鱷神道:「這件大事不可不辦,否則岳老二在江湖上一輩子抬不起頭來,人人都瞧我不起。」段譽奇道:「那是甚麼道理?雲老四騙人,你不用聽他的。」

  南海鱷神道:「不,不!雲老四是為我好。你不明白這中間的道理,我來指點你。那小姑娘是我師娘,已長了我一輩,她的老子便長我兩輩,他媽的,鍾萬仇是甚麼東西,怎能長我兩輩?非殺了他不可。雲老四還說,他要去搶鍾萬仇的老婆來做老婆,他是顧念『四大惡人』的義氣,完全為我出力,奮不顧身,勉為其難。」

  段譽更加奇怪,問道:「那是甚麼道理?」南海鱷神道:「鍾萬仇的老婆,是我師娘的母親,眼下也長了我兩輩。倘若雲老四搶了她來做了老婆,那就是岳老二把弟的老婆,是我的弟婦。她的女兒就比我低了一輩,是我的姪女。你是我姪女的老公,是我的姪婿,也比我低了一輩。那時候我叫你師父,你叫我姻伯,咱兩個不是兩頭大嗎?哈哈!這法兒真妙。」

  段譽哈哈大笑。南海鱷神道:「快走,快走,趕緊去辦了這件大事,這世上決不容有比岳老二高上兩輩之人。」抓住段譽手臂,飛步向萬劫谷奔去。

  ***

  段正淳聽得鍾萬仇踢門進房,腦中閃過一個念頭:「不能殺他!」輕輕掙脫甘寶寶的摟抱,鑽入地洞,托好了洞口木板。

  鍾萬仇手提大刀,衝進房來,卻見房中便只甘寶寶一人,忙到衣櫥、床底、門後各處搜尋,別說沒男人,連鬼影也沒半個,心中大奇。甘寶寶怒道:「你又來欺侮我了,快一刀殺了我乾淨。」鍾萬仇找不到男人,早已喜悅不勝,急忙拋開大刀,陪笑道:「夫人,是我眼花,定是剛才多喝了幾杯!」一面說,一面兀自東張西望。

  突然門外腳步聲急,鍾靈大叫:「媽,媽!」飛步搶進房來。跟著雲中鶴的聲音叫道:「你逃到天邊,我也要捉到你。」快步追了進來。

  鍾靈叫道:「爹,這惡人……這惡人又來追我……」她逃避雲中鶴的追逐,早已上氣不接下氣,幸好自己家中門戶熟悉,東躲西藏,而雲中鶴在這此轉彎抹角的所在,又施展不出輕功,才給她逃到了母親房中。雲中鶴見鍾萬仇夫婦都在房中,不禁大喜,心想正好就此殺了鍾萬仇,將鍾夫人、鍾靈兩個一併擄去。

  鍾萬仇連發三掌,都給雲中鶴閃身避開。雲中鶴繞過桌子,去追鍾靈,心想:「得把小妞兒先點倒了,再殺其父而奪其母,免得給她逃走。」鍾靈叫道:「竹篙子,你再追我,我可要呵你癢了。」雲中鶴一怔,叫道:「你呵得我著?再試試看。」說著縱身向她撲去。

  ***

  那日鍾靈給雲中鶴抱了去,拚命掙扎,卻那裏掙得脫他的掌握?心裏怕得要命,只聽得南海鱷神遠遠追來,大叫:「師娘,師娘!你伸手掏他的腋窩兒,這瘦竹篙可最怕癢。」鍾靈心想:「呵癢嗎?那倒是我的拿手本事。」伸出手來,正要往雲中鶴腋窩裏呵去,不料雲中鶴先聽到南海鱷神的話,不等鍾靈手到,忍不住已笑了起來。這麼一笑,便奔不快了,南海鱷神跟著便即追到。

  雲中鶴道:「岳老三,你可上了人家的當啦!」南海鱷神道:「甚麼上當不上當?快放下我師娘,要不然便嘗嘗鱷嘴剪的滋味。」雲中鶴無可奈何,只得將鍾靈放下。鍾靈乘雲中鶴不備,伸手便去呵癢。雲中鶴彎了腰,笑得喘不過氣來。他越是笑,鍾靈越是不住手的呵。雲中鶴一面笑,一面不住咳嗽。南海鱷神道:「師娘,你這就饒了他罷,再呵下去,他一口氣接不上來,可活不成啦!」鍾靈好生奇怪,這惡人武功很高,怎麼會給人呵癢呵死?說道:「我不信,我呵死他試試看。」南海鱷神道:「不成,試不得,呵死了便活不轉了。雲中鶴的練功罩門是在腋下『天泉穴』,這地方碰也碰不得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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