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天龍八部 | 上頁 下頁
三三


  木婉清昏迷中不知時刻之過,待得神智漸復,只覺得身上極冷,耳中卻聽到一陣桀桀笑聲,這笑聲雖說是笑,其中卻無半分笑意,聲音忽爾尖,忽爾粗,難聽已極,木婉清知道自己只要稍有動彈,對方立時發覺,難免便有暴虐手段來對付自己,雖感四肢麻木,卻不敢運氣活血。

  只聽南海鱷神道:「老四,你不用胡吹啦,三妹說你吃了人家的大虧,你還抵賴甚麼?到底有幾個敵人圍攻你?」那聲音忽尖忽粗的人道:「七個傢伙打我一個,個個都是第一流高手。我本領再強,也不能將這七大高手一古腦兒殺得精光啊。」木婉清心道:「原來老四『窮兇極惡』到了。」很想瞧瞧這「窮兇極惡」是怎麼樣一號人物,卻不敢轉頭睜眼。

  只聽葉二娘道:「老四就愛吹牛,對方明明只有兩人,另外又從那裏鑽出五個高手來?天下高手真有這麼多?」老四怒道:「你怎麼又知道了,你是親眼瞧見的麼?」葉二娘輕輕一笑,道:「若不是我親眼瞧見,我自然不會知道。那兩人一個使根釣魚桿兒,另一個使一對板斧,是也不是?嘻嘻,你捏造出來的另外那五個人,可又使甚麼兵刃了?」老四大聲說道:「當時你既在旁,怎麼不來幫我?你要我死在人家手裏才開心,是不是?」葉二娘笑道:「『窮兇極惡』雲中鶴,誰不知你輕功了得?鬥不過人家,難道還跑不過人家麼?」

  木婉清心道:「原來老四叫作雲中鶴。」

  雲中鶴更是惱怒,聲音越提越高,說道:「我老四栽在人家手下,你又有甚麼光采?咱們『四大惡人』這次聚會,所為何來?難道還當真是給鍾萬仇那膿包蛋賣命?他又沒送老婆女兒陪我睡覺。老大跟大理皇府仇深似海,他叫咱們來,大夥兒就聯手齊上,我出師不利,你卻隔岸看火燒,幸災樂禍,瞧我跟不跟老大說?」

  葉二娘輕輕一笑,說道:「四弟,我一生之中,可從來沒見過似你這般了得的輕功,雲中一鶴,當真是名不虛傳。逝如輕煙,鴻飛冥冥,那兩個傢伙固然望塵莫及,連我做姊姊的也追趕不上。否則的話,我豈有袖手旁觀之理?」似乎她怕雲中鶴向老大告狀,忙說些討好的言語。雲中鶴哼了一聲,似乎怒氣便消了。

  南海鱷神問道:「老四,跟你為難的到底是誰?是皇府中的狗腿子麼?」雲中鶴怒道:「九成是皇府中的人。我不信大理境內,此外還有甚麼了不起的能人。」葉二娘道:「你兩個老說甚麼大鬧皇府不費吹灰之力,要割大理皇帝的狗頭,猶似探囊取物,我總說別把事情瞧得太容易了,這會兒可信了罷?」

  雲中鶴忽道:「老大到這時候還不到,約會的日期已過了三天,他從來不是這樣子的,莫非……莫非……」葉二娘道:「莫非也出了甚麼岔子?」南海鱷神怒道:「呸!老大叫咱們等足七天,還有整整四天,你心急甚麼?老大是何等樣的人物,難道也跟你一樣,打不過人家就跑?」葉二娘道:「打不過就跑,這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。我是擔心他真的受到七大高手、八大好漢圍攻,縱然力屈,也不服輸,當真應了他的外號,來個『惡貫滿盈』。」

  南海鱷神連吐唾涎,說道:「呸!呸!呸!老大橫行天下,怕過誰來?在這小小的大理國又怎會失手?他奶奶的,肚子又餓了!」拿起地下的一條牛腿,在身旁的一堆火上烤了起來,過不多時,香氣漸漸透出。

  木婉清心想:「聽他們言語,原來我在這山峰上已昏睡了三天。段郎不知有何訊息?」她已四日不食,腹中饑餓已極,聞到燒烤牛肉的香氣,肚中不自禁的發出咕咕之聲。

  葉二娘笑道:「小妹妹肚子餓了,是不是?你早已醒啦,何必裝腔作勢的躺著不動?你想不想瞧瞧咱們『窮兇極惡』雲老四?」

  南海鱷神知道雲中鶴好色如命,一見到木婉清的姿容,便是性命不要,也圖染指,不像自己是性之所至,這才強姦殺人,忙撕了一大塊半生不熟的牛腿,擲到木婉清身前,喝道:「你到那邊去,給我走得遠遠的,別偷聽我們說話。」

  木婉清放粗了喉嚨,將聲音逼得十分難聽,問道:「我丈夫來過了麼?」

  南海鱷神怒道:「他媽的,我到那邊山崖和深谷中親自仔細尋過,不見這小子的絲毫蹤跡。這小子定是沒死,不知給誰救去了。我在這兒等了三天,再等他四天,七天之內這小子若是不來,哼哼,我將你烤來吃了。」

  木婉清心下大慰,尋思:「這南海鱷神非是等閒之輩,他既去尋過,認定段郎未死,定然不錯。唉,可不知他是否會將我掛在心上,到這兒來救我?」當即撿起地下的牛肉,慢慢走向山巖之後。她久餓之餘,更覺疲乏,但靜臥了三天,背上的傷口卻已癒合。

  只聽葉二娘問道:「那小子到底有甚麼好?令你這般愛才?」南海鱷神笑道:「這小子真像我,學我南海一派武功,多半能青出於藍。嘿嘿,天下四大惡人之中,我岳老……岳老二雖甘居第二,說到門徒傳人,卻是我的徒弟排定了第一,無人可比。」

  木婉清漸走漸遠,聽得南海鱷神大吹段譽資質之佳,世間少有,心中又是歡喜,又是愁苦,又有幾分好笑:「段郎書獃子一個,會甚麼武功?除了膽子不小之外,甚麼也不行。南海鱷神如果收了這個寶貝徒兒,南海派非倒大霉不可。」在一塊大巖下找了一個隱僻之處,坐下來撕著牛腿便吃,雖然餓得厲害,但這三四斤重的大塊牛肉,只吃了小半斤也便飽了。暗自尋思:「等到第七天上,段郎若真負心薄倖,不來尋我,我得設法逃命。」想到此處,心中一酸:「我就算逃得性命,今後的日子又怎麼過?」

  如此心神不定,一幌又是數日。渡日如年的滋味,這幾天中當真嘗得透了。日日夜夜,只盼山峰下傳上來一點聲音,縱使不是段譽到來,也勝於這般苦挨茫茫白日、漫漫長夜。每過一個時辰,心中的淒苦便增一分,心頭翻來覆去的只是想:「你若當真有心前來尋我,就算翻山越嶺不易,第二天、第三天也必定來了,直到今日仍然不來,決無再來之理。你雖不肯拜這南海鱷神為師,然而對我真是沒絲毫情義麼?那你為甚麼又來吻我抱我?答應娶我為妻?」

  越等越苦,師父所說「天下男子無不負心薄倖」之言儘在耳邊響個不住,自己雖說「段郎未必如此」,終於也知只是自欺而已。幸好這幾日中,南海鱷神、葉二娘、和雲中鶴並沒向她囉唣。

  那三人等候「惡貫滿盈」這天下第一惡人到來,心情之焦急雖然及不上她,可也是有如熱鍋上螞蟻一般,萬分煩躁。木婉清和三人相隔雖遠,三人大聲爭吵的聲音卻時時傳來。

  到得第六天晚間,木婉清心想:「明日是最後一天,這負心郎是決計不來的了。今晚乘著天黑,須得悄悄逃走才是。否則一到天明,可就再也難以脫身。」她站起身來,活動了一下身子,將養了六日六夜之後,雖然精神委頓,傷處卻仗著金創藥靈效已好了七八成,尋思:「最好是待他們三人吵得不可開交之時,我偷偷逃出數十丈,找個山洞甚麼的躲了起來。這三人定往遠處追我,說不定會追出數十里外,決不會想到我仍是在此峰上。待三人追遠,我再逃走。」

  轉念又想:「唉,他們跟我無冤無仇,追我幹甚麼?我逃走也好,不逃也好,他們又怎會放在心上?」

  幾次三番拔足欲行,總是牽掛著段譽:「倘若這負心郎明天來找我呢?明天如不能和他相見,此後便永無再見之日。他決意來和我同生共死,我卻一走了之,要是他不肯拜師,因而被南海鱷神殺死,豈不是我對他不起麼?」

  思前想後,柔腸百轉,直到東方發白,仍是下不了決心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