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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六


  他呆了半晌,回到木婉清身邊,只見她已然坐起,倚身山石。段譽又驚又喜,道:「木姑娘,你……你好啦!」木婉清不答,目光從面幕的兩個圓孔中射出來,凝視著他,頗有嚴峻兇惡之意。段譽柔聲勸道:「你躺著再歇一會兒,我去找些水給你喝。」木婉清道:「有人想爬上山來,是不是?」

  段譽眼中淚水奪眶而出,舉袖擦了擦眼淚,嗚咽道:「我失手打死了兩人,又……又嚇得……嚇得跌死了一人。」木婉清見他哭泣,好生奇怪,問道:「那便怎樣?」段譽嗚咽道:「上天有好生之德,我……我無故殺人,罪業非小。」頓足又道:「這三人家中或有父母妻兒,聞知訊息,定必悲傷萬分,我……我如何對得起他們?如何對得起他們的家人?」木婉清冷笑道:「你也有父母妻兒,是不是?」段譽道:「我父母是有的,妻兒卻還沒有。」

  木婉清眼光中突然閃過一陣奇怪的神色,但這目光一瞬即逝,隨即回復原先鋒利如刀、寒冷若冰的神情,說道:「他們上得山來,殺不殺你?殺不殺我?」段譽道:「那多半是要殺的。」木婉清道:「哼!你是寧可讓人殺死,卻不願殺人?」

  段譽低頭沉思,道:「倘若單是為我自己,我決不願殺人。不過……不過,我不能讓他們害你。」木婉清厲聲道:「為甚麼?」段譽道:「你救過我,我自然要救你。」木婉清道:「我問你一句話,你若有半分虛言,我袖中短箭立時取你性命。」說著右臂微抬,對準了他。段譽道:「你殺了這許多人,原來短箭是從袖中射出來的。」

  木婉清道:「獃子,你怕不怕我?」段譽道:「你又不會殺我,我怕甚麼?」木婉清狠狠的道:「你惹惱了我,姑娘未必不殺你。我問你,你見過我的臉沒有?」段譽搖搖頭,道:「沒有。」木婉清道:「當真沒有?」她話聲越來越低,額上面幕濕了一片,顯是用力多了,冷汗不住滲出,但話聲仍是十分嚴峻。

  段譽道:「我何必騙你?你其實不用『聞言不信』。」木婉清道:「我昏去之時,你何以不揭我面幕?」段譽搖頭道:「我只顧治你背上傷口,沒想到此事。」木婉清又氣又急,喘息道:「你……你見到我背上肌膚了?你……你在我背上敷藥了?」段譽道:「是啊,你的胭脂膏真靈,我萬萬料想不到這居然是金創藥膏。」

  木婉清道:「你過來,扶我一扶。」段譽道:「好!你原不該說這許多話,多歇一會,再想法子逃生。」說著走過去扶她,手掌尚未碰到她手臂,突然間拍的一聲,左頰上熱辣辣的吃了一記耳光。她雖在重傷之餘,出手仍是極為沉重。

  段譽給她打得頭暈眼花,身子打了個旋,雙手捧住面頰,怒道:「你……你幹麼打我?」木婉清怒道:「大膽小賊,你……你竟敢碰我身上肌膚,竟敢……竟敢看我的背脊……」急怒之下,登時暈倒,橫斜在地。

  段譽一驚,也不再記她掌摑之恨,忙搶過去扶起。只見她背脊上又有大量血水滲出,適才她出掌打人,使力大了,本在慢慢收口的傷處復又破裂。

  段譽一怔:「木姑娘怪我不該碰她身上肌膚,但若不救,她勢必失血過多而死。事已如此,只好從權,最多不過給她再打兩記耳光而已。」於是撕下衣襟,給她擦去傷口四周的血漬,但見她肌膚晶瑩如玉,皓白如雪,更聞到陣陣幽香,當下不敢多看,匆匆忙忙的挑些胭脂膏兒,敷上傷口。

  這一次木婉清不久便即醒轉,一睜眼,便向他惡狠狠的瞪視。段譽怕她再打,離得遠遠地。木婉清道:「你……你又……」覺到背上傷口處陣陣清涼,知道段譽又替自己敷上了新藥。段譽道:「我……我不能見死不救。」木婉清只是喘氣,沒力氣說話。

  段譽聽到左首淙淙水聲,走將過去,見是一條清澈的山溪,於是洗淨了雙手,俯下身去喝了幾口,雙手捧著一掬清水,走到木婉清身邊,道:「張開嘴來,喝水罷!」木婉清微一遲疑,流了這許多血後,委實口渴得厲害,於是揭起面幕一角,露出嘴來。

  其時日方正中,明亮的陽光照在她下半張臉上。段譽見她下頦尖尖,臉色白膩,一如其背,光滑晶瑩,連半粒小麻子也沒有,一張櫻桃小口靈巧端正,嘴唇甚薄,兩排細細的牙齒便如碎玉一般,不由得心中一動:「她……她實是個絕色美女啊!」這時溪水已從手指縫中不住流下,濺得木婉清半邊臉上都是水點,有如玉承明珠,花凝曉露。段譽一怔,便不敢多看,轉頭向著別處。

  木婉清喝完了他手中溪水,道:「還要,再去拿些來。」段譽依言再去取水,接連捧了三次,她方始解渴。

  段譽爬到崖邊張望,只見對面崖上還留著七八名漢子,手中各持弓箭,監視著這邊。再向山谷中望時,不見有人爬上,但料知敵人決不會就此死心,勢必是另籌攻山之策。

  他搖了搖頭,又到溪邊捧些水喝了,再洗去臉上從木婉清傷口中噴出來的血漬,心想:「那斷腸散的解藥,吃不吃其實也不相干,不過還是吃了罷。」從懷中取出瓷瓶,倒些解藥送入口中,和些溪水吞服了,心道:「這解藥苦得很,遠不如斷腸散甜甜的好吃。唉,想不到木姑娘竟是這般美貌。最好是來個『睽』卦『初六』、『喪馬』,『見惡人無咎』。」

  又想:「這崖頂上有水無食,敵人其實不必攻山,數日之後,咱二人餓也餓死了。」垂頭喪氣的回到木婉清身前,說道:「可惜這山上沒果子,否則也好採幾枚來給你解飢。」

  木婉清道:「這些廢話,說來有甚麼用?」過了一會,問道:「你怎麼識得鍾家小妞兒的?」段譽將如何在劍湖宮中初識鍾靈、自己如何受辱而承她相救等情一一說了。

  木婉清一聲不響的聽完,冷笑道:「你不會武功,卻多管江湖上閒事,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麼?」段譽歉然道:「我自作自受,也沒話好說,只是連累姑娘,心中好生不安。」

  木婉清道:「你連累我甚麼?這些人的仇怨是我自己結下的,世上便沒你這個人,他們還不是一般的來圍攻我?只不過若沒有你,我便可以了無牽掛……殺個……殺個痛快,給他們亂刀分屍,也勝於在這荒山上餓死。」她說到「了無牽掛」四字,頓了一頓,覺得親口承認牽掛於他,大是不該,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燒。只是面幕遮住了她臉,段譽全沒覺得,而她語音有異,段譽也沒留神,只道她傷後體弱,說話不暢,便安慰她道:「姑娘休息得幾天,待背上傷處好了,那時再衝殺出去,他們也未必攔得住你。」木婉清冷笑道:「你倒說得稀鬆平常,我這傷幾天之內怎好得了?對方好手著實不少……」

  ***

  猛聽得對面崖上一聲厲嘯,只震得群山鳴響。木婉清不禁全身一震,顫聲道:「那……那是誰?內功這等了得?」一伸手,抓住了段譽的手臂。只聽得嘯聲迴繞空際,久久不絕,群山所發出的回聲來去衝擊,似乎群鬼夜號,齊來索命。其時雖是天光白日,段譽於一剎那間好似眼前天也黑了下來。過了良久,嘯聲才漸漸止歇。

  木婉清道:「這人武功厲害得緊,我說甚麼也是沒命的了。你……你快快想法子逃命去罷,不用再管我了。」段譽微笑道:「木姑娘,你把段譽看得忒也小了。姓段的雖然名譽極壞,也不至於是這樣的人。」

  木婉清一雙妙目向他凝視半晌,目光中竟流露不勝淒婉之情,柔聲道:「『名譽極壞』甚麼的,是我跟你鬧著玩的,你別放在心上。你又是何苦要陪著我一起死,那……那又有甚麼用?你逃得性命,有時能想念我一刻,也就是了。」

  段譽從未聽過她說話如此溫柔,這嘯聲一起,她突然似乎變作了另一個人,只不過她惡狠狠、冷冰冰的說慣了,這些斯斯文文的話說起來不免有些生硬,微笑道:「木姑娘,我喜歡聽你這麼說話,那才像是個斯文美貌的好姑娘。」

  木婉清哼的一聲,突然厲聲道:「你怎麼知道我美貌?你見過我的相貌了,是不是?」手上一緊,便如一隻鐵箍般扣住了段譽的手臂。段譽嘆了口氣,道:「我拿水給你喝時,見到你一半臉孔。便只一半容貌,便是世上罕有的美人兒。」

  木婉清雖然兇狠,終究是女孩兒家,得人稱讚,不免心頭竊喜,何況她長帶面幕,向來只聽別人稱讚自己武功了得,從沒讚她容貌的,心中一高興,便放鬆了手,道:「你快去找個山洞甚麼的躲了起來,不論見到甚麼,都不許出來。只怕那人頃刻間便要上來了。」

  段譽吃了一驚,道:「不能讓他上來。」跳起身來,奔到崖邊,突然間眼前一花,只見一個黃色人影快速無倫的正撲上山來。山坡極為陡削,那人卻登山如行平地,比之猿猴猶更矯捷。段譽心下駭然,叫道:「喂,你再上來,我要用石頭擲你了!」那人哈哈大笑,反而縱躍得更加快了。

  段譽見他在這一笑之間,便又上升了丈許,無論如何不能讓他上山,但又不願再殺傷人命,便拾起一塊石頭在那人身旁幾丈外投了下去。石頭雖不甚大,但自高而落,呼呼聲響,勢道頗足驚人,段譽叫道:「喂,你瞧見了麼?要是我投在你身上,你便沒命了,快快退回去罷。」那人冷冷笑道:「臭小子,你不要狗命了?敢對我這等無禮!」

  段譽見他又縱上數丈,情勢已漸危急,當下舉起幾塊石頭,對準他頭頂擲了下去。雙目一閉,不敢瞧他墜崖而亡的慘狀。只聽得呼呼兩聲,那人縱聲長笑。段譽心中奇怪,睜開眼來,但見幾塊石頭正向深谷中跌落,那人卻是絲毫無恙。段譽這一下可就急了,忙將石頭接二連三的向他擲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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