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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


  另一條綠線卻是至頸口向下延伸,經肚腹不住向下,至離肚臍數分處而止。段譽對這條綠線不敢多看,凝目看手臂上那條綠線時,見線旁以細字註滿了「雲門」、「中府」、「天府」、「俠白」、「尺澤」、「孔最」、「列缺」、「經渠」、「大淵」、「魚際」等字樣,至拇指的「少商」而止。他平時常聽爹爹與媽媽談論武功,雖不留意,但聽得多了,知道「雲門」、「中府」等等都是人身的穴道名稱。

  當下將帛卷又展開少些,見下面的字是:「北冥神功係引世人之內力而為我有。北冥大水,非由自生。語云:百川匯海,大海之水以容百川而得。汪洋巨浸,端在積聚。此『手太陰肺經』為北冥神功之第一課。」下面寫的是這門功夫的詳細練法。

  最後寫道:「世人練功,皆自雲門而至少商,我逍遙派則反其道而行之,自少商而至雲門,拇指與人相接,彼之內力即入我身,貯於雲門等諸穴。然敵之內力若勝於我,則海水倒灌而入江河,凶險莫甚,慎之,慎之。本派旁支,未窺要道,惟能消敵內力,不能引而為我用,猶日取千金而復棄之於地,暴殄珍物,殊可哂也。」

  段譽長嘆一聲,隱隱覺得這門功夫頗不光明,引人之內力而為己有,豈不是如同偷盜旁人財物一般?隨即轉念又想:「神仙姊姊這個譬喻說得甚好,百川匯海,是百川自行流入大海,並不是大海去強搶百川之水。我說神仙姊姊去偷盜別人財物,真是胡說八道。該打,該打!」

  提起手來,在自己臉頰上各擊一掌,左頰打得頗重,甚是疼痛,再打到右頰上那一掌自然而然放輕了些,心道:「壞人惡人來冒犯神仙姊姊,神仙姊姊才引他們的內力而為己用,那只是除去壞人惡人的為禍之力,猶似搶下屠夫手中的屠刀,又不是殺了屠夫。似神仙姊姊這樣的人物,又怎會做絲毫壞事?」

  再展帛卷,長卷上源源皆是裸女畫像,或立或臥,或現前胸,或見後背,人像的面容都是一般,但或喜或愁,或含情凝眸,或輕嗔薄怒,神情各異。一共有三十六幅圖像,每幅像上均有顏色細線,註明穴道部位及練功法訣。

  帛卷盡處題著「凌波微步」四字,其後繪的是無數足印,註明「歸妹」、「無妄」等等字樣,盡是易經中的方位。段譽前幾日還正全心全意的鑽研易經,一見到這些名稱,登時精神大振,便似遇到故交良友一般。只見足印密密麻麻,不知有幾千百個,自一個足印至另一個足印均有綠線貫串,線上繪有箭頭,料是一套繁複的步法。最後寫著一行字道:「猝遇強敵,以此保身,更積內力,再取敵命。」

  段譽心道:「神仙姊姊所遺的步法,必定精妙之極,遇到強敵時脫身逃走,那就很好,『再取敵命』也就不必了。」

  捲好帛卷,對之作了兩個揖,珍而重之的揣入懷中,轉身對那玉像道:「神仙姊姊,你吩咐我朝午晚三次練功,段譽不敢有違。今後我對人加倍客氣,別人不會來打我,我自然也不會去吸他的內力。你這套『凌波微步』我更要用心練熟,眼見不對,立刻溜之大吉,就吸不到他的內力了。」至於「殺盡我逍遙派弟子」一節,卻想也不敢去想。

  見左側有個月洞門,緩步走了進去,裏面又是一間石室,有張石床,床前擺著一張小小的木製搖籃,他怔怔的瞧著這張搖籃,尋思:「難道神仙姊姊生了個孩子?不對,不對,那樣美麗的姑娘,怎麼會生孩子?」想到「綽約如處子」的神仙姊姊生了個孩子,不禁沮喪失望之極,一轉念間:「啊,是了,這是神仙姊姊小時候睡的搖籃,是她爹爹媽媽給她做的,那個逍遙子和秋水妹就是她的爹娘,對了,定是如此。」也不去多想自己的揣測是否有何漏洞,登時便高興起來。

  室中並無衾枕衣服,只壁上懸了一張七絃琴,絃線俱已斷絕。又見床左有張石几,几上刻了十九道棋盤,棋局上布著二百餘枚棋子,然黑白對峙,這一局並未下畢。琴猶在,局未終,而佳人已邈。段譽悄立室中,忍不住悲從中來,頰上流下兩行清淚。

  驀地心中一凜:「啊喲,既有棋局,自必曾有兩人在此下棋,只怕神仙姊姊就是那個『秋水妹』,和她丈夫逍遙子在此下棋,唉,這個……這個……啊,是了,這局棋不是兩個人下的,是神仙姊姊孤居幽谷,寂寞之際,自己跟自己下的。神仙姊姊,當日你為甚麼不高呼數聲?段譽聽到你嬌嫩的呼叫,自然躍入深谷,來陪你下棋了。」走近去細看棋局,不由得越看越心驚。

  但見這局棋變化繁複無比,倒似是弈人所稱的「珍瓏」,劫中有劫,既有共活,又有長生。段譽於弈理曾鑽研數年,當日沉迷於此道之時,整日價就與賬房中的霍先生對弈。他天資聰穎,只短短一年時光,便自受讓四子而轉為倒讓霍先生三子,棋力已可算是大理國的高手。但眼前這局棋後果如何,卻實在推想不出,似乎黑棋已然勝定,但白棋未始沒有反敗為勝之機。他看了良久,棋局越來越朦朧,只見几上有兩座燭台,兀自插著半截殘燭,燭台的托盤上放著火刀火石和紙媒,於是打著了火,點燭再看,只看得頭暈腦脹,心口煩惡。

  站起身來,伸了個懶腰,驀地心驚:「這局棋實在太難,我便是再想上十天八天,也未必解得開,那時我的性命固已不在,鍾姑娘也早給神農幫活埋在地下了。」自知若是再看棋局,又不知何時方能移開眼光,當即轉過身子,反手拿起燭台,決不讓目光再與棋局相觸,心下突然一陣狂喜:「是了,是了,這局棋如此繁複,是神仙姊姊獨自布下的『珍瓏』,並不是兩個人下成的。妙之極矣!」

  一抬頭,只見石床床尾又有一個月洞門,門旁壁上鑿著四字:「瑯嬛福地」。想起神仙姊姊寫在帛卷外的字,心道:「原來『瑯嬛福地』便在這裏。神仙姊姊言道,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學典籍,盡集於斯。我不想學武功,這些典籍不看也罷。只不過神仙姊姊有命,違拗不得。」於是秉燭走進月洞門內。

  一踏進門,舉目四望,登時吁了口長氣,大為寬心,原來這「瑯嬛福地」是個極大的石洞,比之外面的石室大了數倍,洞中一排排的列滿木製書架,可是架上卻空洞洞地連一本書冊也無。他持燭走近,見書架上貼滿了籤條,盡是「崑崙派」、「少林派」、「四川青城派」、「山東蓬萊派」等等名稱,其中赫然也有「大理段氏」的籤條。但在「少林派」的籤條下註「缺易筋經」,在「丐幫」的籤條下註「缺降龍十八掌」,在「大理段氏」的籤條下註「缺一陽指法、六脈神劍劍法,憾甚」的字樣。

  想像當年架上所列,皆是各門各派武功的圖譜經籍,然而架上書冊卻已為人搬走一空。這一來,段譽心中如一塊大石落地,喜歡不盡:「既然武功典籍都不見了,我不學武功,便算不得是不奉神仙姊姊的命令。」但內心即生愧意:「段譽啊段譽,你以不遵神仙姊姊之令為喜,即是對她不忠。你不見武功典籍,該當沮喪懊惱才是,怎地反而喜歡?神仙姊姊天上地下有靈,原宥則個。」

  見這「瑯嬛福地」中並無其他門戶,又回到玉像所處的石室,只與玉像的雙眸一對,心下便又癡癡迷迷顛倒起來,呆看了半晌,這才一揖到地,說道:「神仙姊姊,今日我身有要事,只得暫且別過,救出鍾家姑娘之後,再來和姊姊相聚。」

  狠一狠心,拿著燭台,大踏步走出石室,待欲另尋出路,只見室旁一條石級斜向上引,初時進來時因一眼便見到玉像,於這石級全未在意。他跨步而上,一步三猶豫,幾次三番的想回頭去再瞧瞧那位玉美人,終於咬緊牙關,下了好大決心,這才克制住了。

  走到一百多級時,已轉了三個彎,隱隱聽到轟隆轟隆的水聲,又行二百餘級,水聲已然震耳欲聾,前面並有光亮透入。他加快腳步,走到石級的盡頭,前面是個僅可容身的洞穴,探頭向外一張,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。

  一眼望出去,外邊怒濤洶湧,水流湍急,竟是一條大江。江岸山石壁立,嶙峋巍峨,看這情勢,已是到了瀾滄江畔。他又驚又喜,慢慢爬出洞來,見容身處離江面有十來丈高,江水縱然大漲,也不會淹進洞來,但要走到江岸,卻也著實不易。當下手腳齊用,狼狽不堪的爬了上去,同時將四下地形牢牢記在心中,以備救人之事一了,再來此處,心想:「今後每一年中,總得有幾個月在洞內陪伴神仙姊姊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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