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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一位女明星談起


  前幾天一位電影界的朋友約我吃飯,談到吳楚帆先生被選為全國最受歡迎的五位演員之一,我們要怎樣替他慶賀,後來談到了另外一位香港著名女演員到美國去的故事。

  電影界流傳的故事是這樣的:美國一位專以拍攝大場面取勝的電影導演,聽人說起香港有這麼一位頗有點號召力的中國女明星,就同意請她到美國去試試鏡頭。這位小姐走了許多門路,才以難民的身份到了美國,但不幸得很,那位導演認為她不大像中國人,洋氣太重,請她用幾個月的時間來專門「學做中國人」。學了一番之後再試鏡頭,仍舊不像中國人,在美國做電影演員的夢恐怕就要這樣吹了。

  她明明是中國人,然而這位導演要她學做中國人,而且學了之後仍舊認為學得不好,這豈不是笑話麼?但仔細想來,這中間確是有很多道理的。

  外國人希望在銀幕上看到的中國人,是具有東方美、中國特徵的人物。洋氣的女人,難道美國還不多麼?這個美國導演大概是嫌我們這位女明星的風格沒有民族形式吧?(當然,這位美國導演所想像的中國人,也未必是真正的中國人。)

  英國人而入日本籍的文學批評家小泉八雲,曾在一篇演講中說,在世界文學史上,幾乎沒有哪一位作家曾用別國的文字寫過一部偉大的作品。英文與法文十分接近,許多英國人從小就說法文,但沒有一位英國作家曾用法文寫過一部文學傑作。當然,寫寫普通文章是並不難的,困難之點是在於文字中許多微妙的地方,許多只能意會而不能言傳的區別,那是外國的作家所不能掌握的。據我寫《書劍恩仇錄》的經驗,因為這是一部以清代為背景的小說,所有現代的語彙和觀念我是以絕大的努力來避免的,比如我設法用「轉念頭」、「尋思」、「暗自琢磨」等等來代替「思想」、「考慮」;用「留神」、「小心」等來代替「注意」等等。這部小說只是一部娛樂性的通俗讀物,但我想,法國德國那些漢學家們,儘管他們對《尚書》、《楚辭》、《詩經》極有研究,而我許多古書讀也讀不大懂,然而他們未必能分辨「留神」與「注意」之間細微的不同。無所謂的通俗小說已是如此,談到真正的文學著作,那更是重大的事了。

  劉伯承將軍有一篇談文藝問題的演講,我在幾年之前讀到,一直印象很深。他說他在蘇聯時,常常想吃回鍋肉。蘇聯沒有肉麼?當然有,也很好,然而總不及家鄉的回鍋肉。他認為這就是民族形式的問題。

  去年除夕,電影界的朋友們有一個聯歡晚會,大家在舞池中跳舞跳得很高興時,蘇秦忽然大聲問我:「你跳的是『百花錯舞』麼?」附近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,因為他們知道,《書劍》中的陳家洛會使一套「百花錯拳」,他每一拳打出來都是錯的。再早十幾天,中聯公司101的總經理劉芳兄與一些朋友在一起吃飯。他告訴我一個故事:他與李晨風他們有一次在茶樓上談《書劍》,談到如果拍電影,應該怎樣拍,後來忽然想不起書中某英雄的綽號來,茶樓的女招待和鄰座的茶客都插口進來告訴了他。

  我並不認為《書劍》有多大意義,然而談起這部書或寫信給我的人中,有銀行經理、律師、大學的講師,也有拉手車的工人;有七八十歲的老婆婆,也有八九歲的小弟弟小妹妹。在南洋許多地方,它被作為電臺廣播與街頭說書的題材。如果它有什麼價值,我想只有一點——「民族形式」。武俠小說是我國文化中一個歷史悠久的傳統,從唐代的《虯髯客傳》、《聶隱娘》一直流傳到現代。我們寫《三劍樓隨筆》的人模仿了古來作品的形式來寫,因而合了中國讀者的心理,惟一的理由只是如此。

  當代許多文學家的作品就思想內容和文學價值來說,當然與《七俠五義》、《說唐》等等不可同日而語,但為極大多數人一遍遍讀之不厭的,主要的似乎還是一些舊小說。戲曲、建築、舞蹈、音樂等等都在提倡民族形式,而當代一般小說,它們的主要形式卻是外來的。這種形式當然很好,然而舊小說的形式似乎也大可利用。我們的武俠小說儘管文字粗疏、內容荒誕,但竟然許多文化水平極高的人也很喜歡,除了它是民族形式之外,恐無別種解釋。我大膽提出這個意見來,僅請先進與前輩們指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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