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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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陳正德道:「大家休息吧!」關明梅低聲道:「別吵醒她!」輕輕站起,把她抱入帳篷,取氈毯給她蓋上,只聽她在夢中迷迷糊糊的道:「媽,拿點羊奶給我小鹿兒吃,別餓壞了牠。」關明梅一怔,道:「好,你睡吧!」輕輕退出,心想:「她明明是個天真無邪、心地善良的孩子,怎會做出這等事來?」見陳家洛另支帳篷,與香香公主的帳篷隔得遠遠地,微微點頭。 陳正德走過來低聲道:「他們不住一個帳篷。」關明梅點點頭。陳正德又道:「他還不睡,反來覆去的盡瞧著那柄劍。等他睡了再下手呢,還是過去指明他的罪,給他來個明白的?」關明梅很是躊躇,道:「你說呢?」陳正德心中充滿了柔情蜜意,渾無殺人的心思,說道:「咱們且坐一會,等他睡著了再殺,讓他不知不覺的死了吧。」 陳正德攜了妻子的手,兩人偎倚著坐在沙漠之中,默默無言。不久陳家洛進帳睡了。又過了半個時辰,陳正德道:「我去瞧瞧他睡著了沒有。」關明梅點點頭,可是陳正德並不站起,口裏低低哼著不知甚麼曲調。關明梅道:「好動手了吧?」陳正德道:「應該幹了。」但兩人誰也沒先動,顯是都下不了決心。 天山雙鷹生平殺人不眨眼,江湖上喪生於他們手下的不計其數,這時要殺兩個睡熟的人,竟然下不了手。漸漸星移斗轉,寒氣加甚,老夫妻倆互相摟抱。關明梅把臉藏在丈夫的懷裏,陳正德輕輕撫摸她的背脊。過不多時,兩人都睡著了。 *** 第二天早晨陳家洛與香香公主醒來,見二老已經離去,都感奇怪。香香公主忽道:「你瞧,那是甚麼?」陳家洛轉頭一看,見平沙上寫著八個大字:「怙惡不悛,必取爾命」。每個字都有五尺見方,想是用劍尖劃的。陳家洛皺起眉頭,細思這八個字的含意。香香公主不識漢字,問道:「畫的甚麼?」陳家洛不願令她擔心,道:「他們說有事要先走一步。」香香公主道:「姊姊這兩位師父真好……」話未說完,突然跳起,驚道:「你聽!」 陳家洛也已聽得遠處隱隱一陣陣慘厲的呼叫,忙道:「狼群來啦,快走!」兩人匆忙收拾帳篷食水,上馬狂奔。就這樣一耽擱,狼群已經奔到,幸而兩人所乘的坐騎都神駿異常,片刻之間即把狼群拋在後面。群狼飢餓已久,見了人畜,捨命趕來,雖然距離已遠,早已望不見蹤影,還是循著沙上足跡,一路追蹤。 陳家洛和香香公主跑了半日,以為已經脫險,下馬喝水,剛生了火要待煮食,狼嗥又近。兩人疾忙上馬,到天黑時估計已把狼群拋後將近百里,才支起帳篷宿歇,睡到半夜,那白馬縱聲長嘶,亂跳亂嘶,把陳家洛吵醒,只聽得狼群又已逼近。兩人不及收拾帳篷,提了水囊乾糧,立即上馬。這般逃逃停停,在大漠中兜了一個大弧形,始終擺脫不了狼群的追逐,卻已累得人困馬乏。那紅馬終於支持不住,倒斃於地,兩人只得合騎白馬逃生。白馬載負一重,奔跑愈慢,到第三日上已不能把狼群遠遠拋離。 陳家洛心想:「若非這馬如此神駿,早已累死,全虧得牠接連支持了兩日兩夜,但只要再跑半日,也非倒斃不可。」又行了一個多時辰,見左首有些小樹叢,縱馬過去,下馬說道:「且在這裏守著,讓馬休息。」和香香公主合力堆起一堵矮矮的沙牆,採了些枯枝放在牆頭,生起火來,霎時間成為一個火圈,將二人一馬圍在中間。 佈置好不久,狼群便已奔到。群狼怕火,在火圈旁盤旋號叫,卻不敢逼近。陳家洛道:「等馬氣力養足了,再向外衝。」香香公主道:「你說能衝出去麼?」陳家洛心中實在毫無把握,但為了安慰她,說道:「當然行。」 香香公主見那些餓狼都瘦得皮包骨頭,不知有多少天沒吃東西了,道:「這些狼也很可憐。」陳家洛笑了一笑,心道:「這孩子的慈悲心簡直莫名其妙,我們快成為餓狼肚裏的食物了,她卻在可憐牠們,還不如可憐自己吧。」望著她雙頰紅暈,肌膚白得真像透明一般,再見火圈外群狼露出又尖又長的白牙,饞涎一滴滴的流在沙上,嗚嗚怒嗥,只待火圈稍有空隙,就會撲將上來,不覺一陣心酸。 香香公主見到他這等愛憐橫溢的目光,知道兩人活命的希望已極微小,走近身去,拉著他手,說道:「和你在一起,我甚麼也不怕。我倆死了之後,在天國裏仍是快快活活的永不分離。」陳家洛伸手把她摟在懷裏,心想:「我可不信有甚麼天國。那時她在天上,我卻在地獄裏。」又想:「她穿了白衣,倚在天堂裏白玉的欄干上。她想著我的時候,眼淚一滴滴的掉下來。她眼淚一定也是香的,滴在花上,那花開得更加嬌艷芬芳了……」 香香公主轉過頭來,見他嘴角邊帶著微笑,臉上卻是神色哀傷,歎了一口氣,正要合眼,忽見火圈中有一處枯枝漸漸燒盡,火光慢慢低了下去。她叫了一聲,跳起身去加柴,三頭餓狼已竄了進來。陳家洛一把將她拉在身後。白馬左腿起處,已將一頭狼踢了出去。陳家洛身子一偏,抓住一頭巨狼的頭頸。向另一頭灰狼猛揮過去,那狼跳開避過,又再撲上。另外兩頭狼又從缺口中衝進。陳家洛用力一擲,將手中那狼拋將過去,三頭狼滾作一團,互相亂咬狂叫,出了火圈。他拾起地下燒著的一條樹枝,向大灰狼打去。那狼張開大口,人立起來咬他咽喉。他手一送,將一條燒紅的樹枝塞入狼口,兩尺來長的樹枝全部沒入,那狼痛徹心肺,直向狼群中竄去,滾倒在地。 陳家洛在缺口中加了柴,眼見枯枝愈燒愈少,心想只得冒險去撿。好在樹木就在身後,相距不過十餘丈,於是左手拿起鉤劍盾,右手提了珠索,對香香公主道:「我去撿柴,你把火燒得旺些。」香香公主點頭道:「你小心。」可是並不在火中加柴。她知道這一點兒枯枝培養著兩人生命之火,火圈一熄,兩人的生命之火也就熄了。 陳家洛劍盾護身,珠索開路,展開輕功向樹叢躍去。群狼見火圈中有人躍出,猛撲上來,當先兩頭早被珠索打倒。他三個起落,已奔近樹旁,這些灌木甚為矮小,不能攀上避狼,當下左手揮動鉤劍盾,右手不住攀折樹枝。數十頭餓狼圈在他身邊,作勢欲撲,每次衝近,都被盾上明晃晃的九枝鉤劍嚇退,他採了一大批柴,用腳踢攏,俯身拿珠索一縛。就在這時,一頭惡狼乘隙撲上,他劍盾一揮,那狼登時斃命,但劍上有鉤,狼身鉤在劍上落不下來,餘狼連聲咆哮。他急忙用力一扯,把狼屍扯下來擲出。群狼撲上去搶奪咬嚼。他乘機提起那綑樹枝,回進火圈。 香香公主見他無恙歸來,高興得撲了上來,縱身入懷。陳家洛笑著攬住了她,把樹枝往地下一擲,抬起頭來,不由得大吃一驚。原來火圈中竟然另有一人。那人身材魁梧,身上衣服已被餓狼撕得七零八落,手中提劍,全身是血,臉色卻頗為鎮靜,冷冷的望著他,正是死對頭火手判官張召重。 兩人相互瞪視,都不說話。香香公主道:「他從狼群中逃出來,想是瞧見這裏的火光,奔了過來。你瞧他累成這樣子。」從水囊中倒了一碗水遞過。張召重接住,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下,伸袖子在臉上一抹,揩去汗血。香香公主「呀」的一聲叫了出來,認出他是在兆惠大營中曾與陳家洛打鬥的那個武官,後來在沙坑中又曾與文泰來等惡戰過的。陳家洛劍盾擋胸,珠索一揮,叫道:「上吧!」 張召重目光呆滯,突然仰後便倒,原來他救了和爾大後,出來追蹤陳家洛和香香公主,中途也遇上了狼群。和爾大為狼群所咬,他仗著武功精絕,連殺數十頭惡狼,奪路逃命,在大漠中奔馳了一日一夜,坐騎倒斃,只得步行奔跑,無飲無食,又熬了一日,遠遠望見火光,拚命搶了進來。他全仗提著一口內息苦撐,一鬆勁後再也支持不住,暈了過去。香香公主要過去救護,陳家洛一把拉住,道:「這人陰險萬分,別上他當。」過了半晌,見他毫無動靜,這才走近察看。 香香公主拿些冷水澆在他額頭上,又在他口裏灌了些羊乳。張召重悠悠醒來,喝了半碗羊乳,重又睡去。陳家洛心想鬼使神差,教這大奸賊送入我手,這時要殺他不費吹灰之力,但乘人之危,非大丈夫行徑,而且喀絲麗心地仁善,見我殺這無力抗拒之人,必定不喜。但要是饒了他,等他養足力氣,自己可不是他敵手。一時拿不定主意,轉頭一望,見香香公主望著張召重,眼中露出憐憫之意。陳家洛一見到她這副眼神,當即決定再饒這奸賊一次,心想眼下三人共處絕境,這廝武功卓絕,待他力氣復原,卻是殺狼的一個好幫手,兩人合力,或能把香香公主救出,單靠自己卻萬萬不能,於是也喝了幾口羊乳,閉目養神。 過了一會,張召重醒了過來。香香公主遞了一塊乾羊肉給他,替他用布條縛好腿上幾處狼牙所咬的傷痕。張召重見他兩人以德報怨,不覺慚愧,垂頭不語。陳家洛道:「張大哥,咱們現今同在危難之中,過去種種怨仇,只好暫時拋在一邊,總要同舟共濟才好。」張召重道:「不錯,咱倆現在一鬥,三人都成為餓狼腹內之物。」他休息了一個多時辰,精神力氣稍復,暗暗盤算脫困之法,心想:「天幸這兩人又撞在我手裏。三人都被群狼吃了,那沒有話說。如能脫卻危難,須當先發制人,殺了這陳公子,再把這美娃娃擄去。今後數十年的功名富貴是拿穩的了。」 陳家洛心想如此僵持下去,如何了局,見到火圈外有許多狼糞,想起霍青桐燒狼煙傳訊之法,於是用珠索把狼糞撥近,聚成一堆,點燃起來,一道濃煙筆直升向天際。張召重搖頭道:「就算有人瞧見,也不敢來救。除非有數千大軍,才能把這許多惡狼趕開。」陳家洛也知這法子無濟於事,但想聊勝於無,不妨寄指望於萬一。 天色漸晚,三人在火圈中加了樹枝,輪流睡覺。陳家洛對香香公主低聲道:「這人很壞,我睡著時,你得加意留心著他。」香香公主點頭答應。陳家洛把樹枝堆在他與張召重之間,防他在自己睡著時突施暗算,香香公主可無力抵禦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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