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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


  鐵琵琶韓文沖那日追馬中伏,被扣了起來。這天上午,被人帶到另一間小室中監禁,自忖這番落入紅花會之手,只怕再無倖免,正在胡思亂想,忽聽得隔室有人大叫大罵,一聽聲音,竟是總鏢頭王維揚,但聽他大罵張召重後生小子,目中無人。韓文沖大為奇怪,正待叫問,室門開處,進來兩人,說道:「請韓大爺到廳上說話。」

  進得廳來,見左邊椅上坐著三人,上首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,其次一人白鬚飄然,一人身材矮小,都是在甘涼道上見過的。韓文沖羞愧無已,一言不發,作了一揖,坐在椅上。

  陳家洛道:「韓大哥,咱們在甘肅一會,不料今日又在此地相遇。哈哈,可說是十分有緣了。」韓文沖隔了半晌,道:「在下那時答應從此封刀歸隱,可是王總鏢頭非要我走這一趟鏢不可。一則是卻不過朋友之情,再則知道這是公子府上的珍寶,想來公子不會責怪,所以……」徐天宏厲聲道:「韓朋友,咱們在江湖上講究的是信義兩字,你言而無信,自己瞧著怎麼辦?」韓文沖一橫心,答道:「我既落入你們之手,還有甚麼說的,要殺要剮……」

  陳家洛道:「韓大哥,快別這樣說。王總鏢頭這一次可給張召重欺侮得狠了。這姓張的狐假虎威!王老英雄威震河朔,從來沒有受過這麼大的侮辱,說甚麼也要鬥一鬥這火手判官。咱們武林一脈,大家都很氣憤,何況王總鏢頭還保了舍下的鏢,兄弟可不能袖手不理。韓大哥跟張召重交情怎樣?」韓文沖道:「在北京見過幾次,咱們貴賤有別,他又自恃武功高強,不大瞧得起我們,談不上甚麼交情。」陳家洛道:「照啊,你看看這信。」把王維揚所寫那信遞給他看。

  韓文沖本想總鏢頭向來敬畏官府,絕不致和張召重翻臉,只是他成名已久,性子剛烈,張召重當真仗勢欺人,這口氣也是嚥不下去,剛才親耳聽得他破口大罵,又見這信,認得是王維揚的筆跡,再不懷疑,說道:「既然如此,我想見總鏢頭,商量一下對付的方策。」陳家洛道:「現在時候不早,這信想請韓大哥先送去給張召重,回來再見王老英雄如何?」他雖是商量的口吻,韓文沖也只得答應。

  陳家洛高聲叫道:「十二哥,你出來。」石雙英從內堂出來,陳家洛給他與韓文沖引見了,道:「這位石兄弟陪你去見張召重。韓大哥,你不明白張召重如何削了王老英雄的面子,這事說來話長,現在不及細談。見了張召重後,你可說這位石兄弟是貴局鏢師,一切由他來說。」韓文沖疑心又起,躊躇不應。陳家洛道:「韓大哥覺得有甚麼不對麼?」韓文沖忙道:「沒有,我遵照公子吩咐就是。」

  徐天宏知他懷疑,只怕壞事,說道:「請等片刻。」轉身入內,拿了一壺酒一隻酒杯出來,斟了酒,送到韓文沖面前,說道:「剛才小弟言語多有衝撞,這裏給韓大哥賠罪,請乾此杯,就算不再見怪。」韓文沖道:「好說,好說。」舉杯一飲而盡,說道:「陳公子,我去了。」陳家洛拱拱手道:「偏勞了。」韓文沖拿了信,轉身下堂。徐天宏突然驚道:「啊喲,不好了!韓大哥,我弄錯啦,剛才那杯酒裏有毒。」

  眾人全都吃了一驚,韓文沖臉上變色,轉過頭來。徐天宏道:「真是對不起,這酒裏下了毒,本來是浸暗器用的,下人不知道拿了給我。剛才我一聞氣味才知道。韓大哥已喝了一杯,糟糕,糟糕,快拿解藥來。」一名莊丁道:「解藥在東城宅子裏。」徐天宏罵道:「胡塗東西,快騎馬去拿。」那莊丁答應了出去。

  徐天宏對韓文沖道:「小弟疏忽,實在該死。請韓大哥先送這信去,只要一切聽我們石兄弟的話行事,回來吃了解藥,一點沒事。」韓文沖知道他是故意下毒,逼自己就範,如果遵照紅花會吩咐,回來就有解藥可服,否則這條命就算送了,向徐天宏狠狠瞪了一眼,一語不發,轉身就走。石雙英跟了出去。

  等兩人走出,周仲英皺眉道:「我瞧韓文沖為人也不是極壞,宏兒你下毒這一著,做得太不光明。」徐天宏笑道:「義父,這酒裏沒有毒。」周仲英道:「沒有毒?」徐天宏道:「是呀!」隨手倒了杯酒喝下,笑道:「我怕他在張召重面前壞咱們的事,所以嚇嚇他,回頭再給他喝一杯酒,他就當沒事了。」眾人大笑不已。

  ***

  張召重接到陳家洛覆信,約他在葛嶺比武,心頭怒氣漸平,他和陳家洛交過幾次手,知道十九可以取勝,一雪昨日之恥,他正坐在文泰來身旁監視,牢門開處,進來一名親兵,說道:「張大人,有客。」遞上一張名帖。張召重一看,大紅帖子上寫的是「威震河朔王維揚頓首」九字,登時有氣:「拜客名帖之上,那有把自己外號也寫上之理?」對那親兵道:「你去對客人說,我有公務在身,不能見客。請他留下地址,改日再拜。」那親兵去了一會,又道:「客人不肯走,有封信在這裏。」張召重拆開一看,又是生氣,又是納罕,心想自己和這老頭兒素無糾葛,為甚麼約我比武?對親兵道:「你對李軍門說,我要會客,請他派人來替我看守。」

  等看守文泰來的四名侍衛來到,張召重換上長袍,來到客廳。他認識韓文沖,舉手招呼,說道:「王總鏢頭沒來麼?」韓文沖道:「張大人,我給你引見,這是咱們鏢局子的石鏢頭。王總鏢頭有幾句話要他對你說。」張召重把王維揚那信在桌上一擲,說道:「王總鏢頭的威名我是久仰的了。我和他素來沒有牽連,怎說得上『欺人太甚』四個字?恐怕其中有甚麼誤會,倒要請兩位指教。」

  石雙英冷冷的道:「王總鏢頭是武林領袖。武林中出了敗類,不管和他有沒有牽連,他都得伸手管上一管。否則叫甚麼威震河朔呢?」張召重大怒,站起身來,說道:「王維揚說我是武林敗類?」石雙英板起一張滿是疤痕的臉,一言不發,給他來個默認。張召重怒氣更熾,說道:「我甚麼地方丟了武林的臉,倒要領教。」

  石雙英道:「王總鏢頭有幾件事要問張大人。第一件,咱們學武之人,不論那一家那一派,最痛恨的是欺尊滅長。張大人是武當派高手,聽說不但和同門師兄翻了臉,還想貪功去捉拿師兄,可有這件事?」張召重怒道:「我們師兄弟的事,用不著外人來管。」

  石雙英道:「第二件,咱們在江湖上混,不論白道黑道,官府綠林,講究的是信義為先。你和紅花會無冤無仇,為了陞官發財,去捉拿奔雷手文泰來,欺騙鐵膽莊的小孩,將他害死。你問心可安?」張召重大怒,說道:「我食君之祿,忠君之事,這跟你們鎮遠鏢局又有甚麼干係?」石雙英道:「你打不過紅花會,自己逃走,也就是了,何以陷害別人,施用金蟬脫殼之計,叫鎮遠鏢局頂缸,害得我們死傷了不少鏢頭夥計?」

  張召重和韓文沖都怦然心動:「原來王維揚最氣不過的是這件事。」甘涼道上鎮遠鏢局閻世章、戴永明等人被殺,錢正倫傷手之事,韓文沖都是知道的,這時忍不住接口道:「張大人這件事你確是做得不對,也難怪王總鏢頭生氣。」石雙英冷冷的道:「其餘的事我們也不問了,這三件事你說怎麼辦?」說著雙目一翻,凜然生威。

  張召重被他如審犯人般問了一通,再也按捺不住,搶上一步,叫道:「好小子,你活得不耐煩了,到太歲頭上動土!」當場就要動武。

  石雙英站起身來,退後一步,說道:「怎麼?威震河朔找你比武,你怕了不敢,想和我動手是不是?」

  張召重喝道:「誰說不敢?他要今天午時在獅子峰分個高下,不去的不是好漢。」石雙英道:「你要是不去,今後也別想在武林混了。王總鏢頭說,你如果還有一點骨氣,那麼就一個人去,我們鏢局子裏決不會有第二個人在場。倘若你驚動官府,調兵遣將,我們是老百姓,可不敢奉陪。」張召重道:「王維揚浪得虛名,這糟老頭子難道我還怕他,用得著甚麼幫手?」石雙英道:「我們王總鏢頭不善說話,待會相見,是拳腳刀槍上見功夫。你要張口罵人,不妨現在罵個痛快。」張召重是個拙於言辭之人,給他氣得說不出話來。

  石雙英道:「好,就這樣,怕你還得騰點功夫出來操練一下武藝,料理一些後事。」

  張召重雙眼冒火,反手一掌,快如閃電。石雙英身子急閃,竟沒避開,給他打中左肩,跌出數步。張召重出手迅捷已極,一掌把石雙英打跌,跟著縱了過去,左拳猛擊他胸膛。石雙英施展太極拳中的「攬雀尾」,將他這一拳粘至門外。張召重見他也是內家功夫,怔了一怔。就在這一瞬之間,石雙英又退出數步,喝道:「好,你不敢會王總鏢頭,那麼咱們就在這裏見過高下。」雙掌一錯,只覺右臂隱隱酸麻,幾乎提不起來。張召重喝道:「你不是我對手。你去對王維揚說,我午時準到。」石雙英冷笑一聲,轉身就走,韓文沖跟了出去。

  當兩人口角相爭之時,韓文沖總是惦記自己服了毒酒,只覺混身上下滿不舒服,只盼石雙英快些說完,好回去服藥解毒,等到兩人動手,他已急得臉色蒼白,滿頭大汗。好容易趕回孤山馬宅,石雙英道:「他答應午時準到。」韓文沖似乎腹痛如絞,坐倒在椅。徐天宏倒了杯酒,說道:「這是解藥,韓大哥喝吧。」韓文沖忙伸手去接。

  周仲英夾手奪過,仰脖子喝了下去。韓文沖愕然不解。周仲英笑道:「這玩笑開得夠了,韓大哥,你壓根兒就沒喝毒酒,他是跟你鬧著玩的。天宏,快過來賠罪。」徐天宏笑嘻嘻的過來作了一揖,說道:「請韓大哥不要見怪。」跟著解釋明白。韓文沖雖然不高興,但懷恨之念已經釋然。

  孟健雄又進去見王維揚,雙手叉腰,氣燄囂張,戟指冷笑,說道:「張大人答應了,你現在就去吧。喂!張大人不愛別人婆婆媽媽的。你有甚麼話,現在快說。待會在獅子峰,只是拳腳兵刃上分高下,你多囉唆,張大人是不聽的。哀求討饒,也未必管用。你要是懊悔害怕,現在說還來得及。」

  王維揚霍地站起,叫道:「我這條老命今天不想要了。」大踏步走了出去。孟健雄手一揮,一名莊丁把王維揚的紫金八卦刀和鏢囊捧了上來。他伸手接了,氣呼呼的一把白鬚子吹得筆直揚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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