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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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潮水漸平,海中翻翻滾滾,有若沸湯。乾隆拉著陳家洛的手,又走向塘邊,眾侍衛要跟過來,乾隆揮了一揮手,命他們停住。兩人沿著海塘走了數十步,乾隆道:「我見你神色,總有鬱鬱之意。除了追思父母、懷念良友之外,心上還有甚麼為難麼?你既不願為官,但有甚麼需求,儘管對我說好了。」陳家洛沉吟了一下道:「我想求你一件事,但怕你不肯答應。」乾隆道:「但有所求,無不依從。」陳家洛喜道:「當真?」乾隆道:「君無戲言。」陳家洛道:「我就是求你釋放我的結義哥哥文泰來。」 乾隆心中一震,沒想到他竟會求這件事,一時不置可否。陳家洛道:「我這義兄到底甚麼地方得罪你了?」乾隆道:「這人是不能放的,不過既然答應了你,也不能失信。這樣吧,我不殺他就是。」陳家洛道:「那麼我們只好動手來救了。我求你釋放,不是說我們救不出,只是怕動刀動槍,傷了你我的和氣。」 乾隆昨天見過紅花會人馬的聲勢本領,知他這話倒也不是誇口,說道:「好意我心領了。老實對你說,這人決不容他離我掌握,你既決意要救,三天之後,只好殺了。」陳家洛熱血沸騰,說道:「要是你殺了我文四哥,只怕從此睡不安席,食不甘味。」乾隆冷冷的道:「如不殺他,更是食不甘味,睡不安席。」陳家洛道:「這樣說來,你貴為至尊,倒不如我這閒雲野鶴快活逍遙。」乾隆不願他再提文泰來之事,問道:「你今年幾歲?」陳家洛道:「二十五了。」乾隆歎道:「我不羨你閒雲野鶴,卻羨你青春年少。唉,任人功業蓋世,壽數一到,終歸化為黃土罷了。」 兩人又漫步一會,乾隆問道:「你有幾位夫人?」不等他回答,從身上解下一塊佩玉,說道:「這塊寶玉也算得是希世之珍,你拿去贈給夫人吧。」陳家洛不接,道:「我未娶妻。」乾隆哈哈大笑,說道:「你總是眼界太高,是以至今未有當意之人。這塊寶玉,你將來贈給意中人,作為定情之物吧。」 玉色晶瑩,在月亮下發出淡淡柔光,陳家洛謝了接過,觸手生溫,原來是一塊異常珍貴的暖玉。玉上以金絲嵌著四行細篆銘文:「情深不壽,強極則辱。謙謙君子,溫潤如玉。」 乾隆笑道:「如我不知你是胸襟豁達之人,也不會給你這塊玉,更不會叫你贈給意中人。」這四句銘文雖似不吉,其中實含至理。陳家洛低吟「情深不壽,強極則辱」那兩句話,體會其中含意,只覺天地悠悠,世間不如意事忽然間一齊兜上心頭,悲從中來,直欲放聲一哭。乾隆道:「少年愛侶,情深愛極,每遭鬼神之忌,是以才子佳人多無美滿下場,反不如傖夫俗子常能白頭偕老。情不可極,剛則易折,先賢這話,確是合乎萬物之情。」 陳家洛不願再聽下去,將溫玉放在懷裏,說道:「多謝厚貺,後會有期。」拱手作別。乾隆右手一擺,說道:「好自珍重!」陳家洛回過頭來向城裏走去。 白振走到陳家洛面前,說道:「剛才多承閣下救我性命,十分感激,只怕此恩不易報答。」陳家洛道:「白老前輩說那裏話來?咱們是武林同道,朋友有事,出一把力何足道哉!」 *** 陳家洛又奔回閣老府,翻進牆去,尋到瑞芳,說道:「我哥哥此刻定在新園子中,忙碌不堪,我待會再來找他。瑞姑,你有甚麼心願沒有?跟我說,一定給你辦到。」瑞芳道:「我的心願只是求你平平安安,將來娶一房好媳婦,生好多乖乖的官官寶寶。」陳家洛笑道:「那怕不大容易。晴畫、雨詩兩個呢?你去叫來給我見見。」晴畫和雨詩是陳家洛小時服侍他的小丫頭。瑞芳道:「雨詩已在前年過世啦,晴畫還在這裏,我去叫她來。」她出去不一會,晴畫已先奔上樓來。 陳家洛見她亭亭玉立,已是個俊俏的大姑娘,但兒時憨態,尚依稀留存。她見了陳家洛臉一紅,叫了一聲「三官」,眼眶兒便紅了。 陳家洛道:「你長大啦。雨詩怎麼死的?」晴畫淒然道:「跳海死的。」陳家洛驚問:「幹麼跳海?」晴畫四下望了一下,低聲道:「二老爺要收她做小,她不肯。」陳家洛嗯了一聲。晴畫哭道:「我們姊妹的事也不必瞞你。雨詩和府裏的家人進忠很好,兩人盡力攢錢,想把雨詩的身價銀子積起來,求太太答應她贖身,就和進忠做夫妻。那知二老爺看中了她,一天喝醉了酒,把她叫進房去。第二天雨詩哭哭啼啼的對我說,她對不起進忠。我勸她,咱們命苦,給人蹧蹋了有甚麼法子,那知她想不開,夜裏偷偷的跳了海。進忠抱著她屍身哭了一場,在府門前的石獅子上一頭撞死啦。」 陳家洛聽得目眥欲裂,叫道:「想不到我哥哥是這樣的人,我本想見他一面,以慰手足之情,現在也不必再見他了。雨詩的墳在那裏?你帶我去看看。」晴畫道:「在宣德門邊,等天明了,我帶三官去。」陳家洛道:「現在就去。」晴畫道:「這時府門還沒開,怎麼出得去?」陳家洛微微一笑,伸左手摟住了她腰。 晴畫羞得滿臉通紅,正待說話,身體忽如騰雲駕霧般從窗子裏飛了出去,站在屋瓦之上。陳家洛帶著她在屋頂上奔馳,奔了一會,已無屋宇,才跳下地來行走,不一刻已到宣德門畔。晴畫隔了好半天才定了神,驚道:「三官,你學會了仙法?」陳家洛笑道:「你怕不怕?」晴畫微笑不答,將陳家洛領到雨詩墳邊。 一丘黃土,埋香掩玉,陳家洛想起舊時情誼,不禁淒然,在墳前作了三個揖。 晴畫哭了起來,說道:「三官,要是你在家裏,二老爺也不敢作這樣的事。」陳家洛默然點頭。抬頭見明月西沉,繁星閃爍,陳家洛道:「我們回去吧,我有要緊事要趕回杭州。」兩人再回陳府,陳家洛正待越窗而出。晴畫道:「三官,我求你一件事。」陳家洛道:「好,你說吧。」晴畫道:「讓我再服侍你一次,我給你梳頭。」陳家洛微一沉吟,笑道:「好吧!」坐了下來,晴畫喜孜孜的出去,不一會,捧了一個銀盆進來,盆中兩隻細瓷碗,一碗桂花白木耳百合湯,另一碗是四片糯米嵌糖藕,放在他面前。 陳家洛離家十年,日處大漠窮荒之中,這般江南富貴之家的滋味今日重嘗,恍如隔世。他用銀匙舀了一口湯喝,晴畫已將他辮子打開,抹上頭油,用梳子梳理。他把糖藕中的糯米球一顆顆用筷子頂出來,自己吃一顆,在晴畫嘴裏塞一顆。晴畫笑道:「你還是這個老脾氣。」等辮子編好,他點心也已吃完。 晴畫道:「你怎麼長衣也不穿?著了涼怎麼辦?」陳家洛心裏暗笑:「難道我還是十年前那個弱不禁風的公子哥兒?」晴畫出去拿了一件天青色湖縐長衫,說道:「這是二老爺的,大著點兒,將就穿一穿吧。」幫著他把長衫套上身,伏下身去將長衫扣子一粒粒扣好。陳家洛見她眼淚一滴滴的落在長衫下襬,也覺心酸,將身邊幾錠金子都取出來,放在她手裏,說道:「你拿去給你爹爹,叫他把你贖身回去。你好好嫁個人家。我去啦!」雙足一頓,從窗中跳了出去。 *** 陳家洛收拾起柔情哀思,縱馬奔馳回杭,來到馬善均家裏,只見大夥正圍著石雙英在談論。石雙英忙過來行禮,說道:「我在京裏探知皇帝已來江南,連日連夜趕來,那知眾位哥哥已和皇帝見過面,動過手。」陳家洛道:「十二哥這次辛苦了。還打聽著甚麼消息麼?」石雙英道:「我一聽到皇帝老兒南來,知是大事,沒再能顧到別的。」陳家洛見他形容憔悴,料知他這幾日中一定連夜趕路,疲勞萬分,道:「快好好去睡一覺,咱們再談。」 石雙英答應了出去,回頭對駱冰道:「四嫂,你那匹白馬真快。你放心,一路我照料得很好。」駱冰笑道:「多謝你啦。」石雙英停步道:「啊,我在道上見到了這馬的舊主韓文沖。」駱冰道:「怎麼?他又想來奪馬?」石雙英道:「他沒見到我。我在揚州客店裏見到他和鎮遠鏢局的幾名鏢頭在一起,聽到他們在罵咱們紅花會,就去偷聽。他們罵咱們下作,使蒙汗藥,殺死了姓童的那小子。」徐天宏與周綺聽到這裏。相對一笑。周綺忍不住插嘴道:「那天饒了他們不殺,這幾個傢伙還在背地裏罵人,真不知好歹。」 徐天宏問道:「這次鎮遠鏢局在幹甚麼了?」石雙英道:「我聽了半天,琢磨出來,他們是從北京護送一批御賜的珍物到海寧陳閣老府。」轉頭對陳家洛道:「那是總舵主府上的東西。我通知了江寧的易舵主,叫他們暗中保護。」陳家洛笑道:「多謝你,這次咱們可和鎮遠鏢局聯起手來啦。」石雙英道:「他們總鏢頭這次親自出馬,可見對這枝鏢看重得緊。」 陳家洛、無塵、趙半仙、周仲英等聽得威震河朔王維揚也來了,不約而同的「啊」了一聲。周仲英道:「王老鏢頭十多年前就不親自走鏢了,這倒是件希罕事兒。總舵主,你府上的面子可真不小。」石雙英道:「我也覺得奇怪,後來又聽得他們護送的,除了總舵主府上珍物之外,還有一對玉瓶。」陳家洛道:「玉瓶?」石雙英道:「是啊,那是回部的珍物。這次兆惠西征,回部雖然打了個勝仗,但清兵勢大,久打下去總是不行的,所以還是送了這對玉瓶來求和。」大家一聽回部打了勝仗,都十分興奮,忙問端詳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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