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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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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船將近划到三潭印月,李沅芷冷笑道:「你不必神氣。你要是真狠,幹麼獨自偷偷的躲在這裏哭?」陳家洛仍是不理。李沅芷大聲道:「我跟你說話,難道你沒聽見?」 陳家洛呼了一口氣,側目斜視,心想:「這小子真是不識好歹,連你師父都對我客客氣氣,你竟敢對我大呼小叫。」李沅芷冷冷的道:「我好心來向你報訊,你卻不理人家。沒我幫忙,看你救不救得出你的文四哥。」陳家洛秀眉一揚,道:「憑你就有這般大本領?」李沅芷道:「怎麼?你瞧不起人?那麼咱們就比劃比劃。」手腕一翻,從腰間拔出長劍。 陳家洛瞧在陸菲青面上一再忍讓,見她忽然拔劍,心念一動,她剛才站在乾隆背後,和統兵的提督神態親熱,難道竟是敵人不成?這時心頭煩躁鬱悶,又覺奇怪,平素自己氣度雍容,不知怎樣對這人卻是說不出的厭憎,只見她容顏秀雅,俊目含嗔,一時捉摸不定她到底是何等樣人,說道:「你剛才站在皇帝背後,是假意投降呢,還是在朝廷做了甚麼官職?」李沅芷道:「全不是。」陳家洛道:「難道那些清廷走狗之中,有你親人在內?」 李沅芷一聽罵他父親是走狗,怒火大熾,迎面就是一劍,罵道:「你這小子,怎地出口傷人?」陳家洛見她當真動手,心想這人果然和清廷官員有牽連瓜葛,那便不必客氣了,喝道:「好哇,我找你師父算賬去。」身子微偏,讓開來劍。李沅芷等他一站起身,立即挺劍當胸平刺。陳家洛不避不讓,待劍尖剛沾胸衣,突然一吐氣,胸膛向後陷進三寸。其時李沅芷力已用足,雖只相差三寸,劍尖卻已刺他不到,大駭之下,怕他反擊,雙足一點,反身跳到湖中三潭印月石墩之上。那石墩離船甚遠,頂上光滑,她居然穩穩站定。 陳家洛本想空手進招,一見她施展武當派上乘輕功,他與張召重對敵過,深知武當派武功厲害,於是斜身縱起,從垂柳梢下穿了過去,站上另一個石墩,手中已執著一條柳枝。 李沅芷見他身法奇快,不由得隨暗吃驚,到此地步,也只得硬起頭皮一拚,嬌叱一聲:「看劍!」左掌護身,縱向陳家洛所站的石墩,劍走偏鋒,向他左肩刺去。 三潭印月是西湖中的三座小石墩,浮在湖水之上,中秋之夜,杭人習俗以五色彩紙將潭上小孔蒙住。此時中秋剛過,彩紙尚在,月光從墩孔中穿出,倒映湖中,繽紛奇麗。月光映潭,分塔為三,空明朗碧,宛似湖下別有一湖。只見一個灰色人影如飛鳥般在湖面上掠過,劍光閃動,與湖中彩影交相輝映。 陳家洛身子略偏,柳枝向她後心揮去。李沅芷一擊不中,右腳在石墩上一點,「鳳點頭」讓過揮來柳枝,斜刺搶上另一個石墩,使招「玉帶圍腰」,長劍繞身揮動,連綿不盡,正是柔雲劍術的精要,跟著和身縱前,心想這一下非把你逼到左邊石墩去不可。陳家洛竟然不退,待她撲到,身子突然拔高,半空轉身,頭下腳上,柳枝當頭揮下。李沅芷舉劍上撩,那知柳枝順著劍身彎了下來,在她臉上一拂,登時吃了一記,雖不甚痛,卻熱辣辣的十分難受,不暇思索,低頭又竄上左邊石墩,待得站定,見陳家洛也已落下,衣襟當風,柳枝輕搖,顯得十分瀟灑。 李沅芷大怒,劍交左手,右手從囊中掏出一把芙蓉金針,連揮三揮,三批金針分上中下三路向他打去。陳家洛在石墩上無處可避,雙腿外挺,身子臨空平臥湖面,左臂平伸,手掌按於石墩之頂,三批金針從他臂上掠過,嗤嗤聲響落入湖中。他左掌一使勁,人已躍起,身上居然沒濺著一點湖水,李沅芷三招沒將他逼離石墩,知道自己決非敵手,叫道:「後會有期,再見吧!」就要竄入小瀛洲亭中。 陳家洛叫道:「你也接我一招。」語聲甫畢,人已躍起,柳枝向她臉上拂來。李沅芷吃過苦頭,舉劍在面前挽個平花,想削斷他的柳枝。那知這柳枝待劍削到,已隨著變勢,裹住劍身,只感到一股大力要將她長劍奪去,同時對方左手也向自己胸部捺來,李沅芷又驚又羞,右手只得鬆開劍柄,左掌一擋,與他左掌相抵,藉著他一捺之勁,跳上右邊石墩。她長劍飛上天空,落下來時,陳家洛伸手接住。李沅芷羞罵:「還虧你是總舵主呢,使這般下流招數!」陳家洛一怔,說道:「胡說八道,那裏下流?」 李沅芷一想,對方又不知自己是女子,使這一招出於無心,當下不打話,一提氣便縱向小瀛洲亭子。陳家洛見她身子一動,已知其意,他身法更快,隨著縱去。李沅芷跳到時,已見陳家洛站在身前,雙手托住長劍,臉色溫和,把劍遞了過來。李沅芷鼓起了腮幫,接過了還劍入鞘,掉頭便走。 其時天已微明,陳家洛將襟上紅花取下,放入袋中,緩步走向城東候潮門。到城邊時,城門已開,守門的清兵向陳家洛凝視一下,突然雙手交叉胸前,俯身致敬,原來他是紅花會中人。陳家洛點點頭,出了城門。那清兵道:「總舵主出城,可要一匹坐騎?」陳家洛道:「好吧!」那清兵歡天喜地的去了,不一刻牽了一匹馬來,後面跟著兩名小官,齊向陳家洛彎腰致敬。他們得有機會向總舵主效勞,都感甚是榮幸。 陳家洛上馬奔馳,八十多里快馬兩個多時辰也就到了,巳牌時分已到達海寧城的西門安戍門。他離家十年,此番重來,見景色依舊,自己幼時在上嬉遊的城牆也毫無變動,青草沙石,似乎均是昔日所曾撫弄。他怕撞見熟人,掉過馬頭向北郊走了五六里路,找一家農家歇了,吃過中飯,放頭便睡。折騰了一夜,此時睡得十分香甜。 那農家夫婦見他是公子打扮,說的又是本鄉土話,招呼得甚是殷勤,傍晚殺隻雞款待。陳家洛問起近年情形,那農人說:「皇上最近下旨免了海寧全縣三年錢糧,那都是瞧著陳閣老的面子。」陳家洛心想父親逝世多年,實是猜不透皇帝何以對他家近年忽然特加恩寵。吃過晚飯,拿三兩銀子謝了農家,縱馬入城。 先到南門,坐在海塘上望海,回憶兒時母親多次攜了他的手在此觀潮,眼眶又不禁濕潤起來。在回疆十年,每日所見儘是無垠黃沙,此刻重見海波,心胸爽朗,披襟當風,望著大海。兒時舊事,一一湧上心來。眼見天色漸黑,海中白色泡沫都變成模糊一片,將馬匹繫上海塘柳樹,向城西北自己家裏奔去。 陳家洛到得家門,忽然一呆,他祖居本名「隅園」,這時原匾已除,換上了一個新匾,寫著「安瀾園」三字,筆致圓柔,認得是乾隆御筆親題。舊居之旁,又蓋著一大片新屋,亭台樓閣,不計其數。心中一怔,跳進圍牆。 一進去便見到一座亭子,亭中有塊大石碑。走進亭去,月光照在碑上,見碑文俱新,刻著六首五言律詩,題目是「御製駐陳氏安瀾園即事雜詠」,碑文字跡也是乾隆所書,心想:「原來皇帝到我家來過了。」月光上讀碑上御詩: 「名園陳氏業,題額曰安瀾。至止緣觀海,居停暫解鞍;金隄築籌固,沙渚漲希寬。總厪萬民戚,非尋一己歡。」 心想:「這皇帝口是心非,自己出來遊山玩水,也就罷了,說甚麼『總厪萬民戚,非尋一己歡。』」又讀下去: 「兩世鳳池邊,高樓睿藻懸。渥恩賚耆碩,適性愜林泉。是日亭台景,秋遊角徵絃;觀瀾還返駕,供帳漫求妍。」 他知第二句是指樓中所懸雍正皇帝御書「林泉耆碩」匾額。見下面四首詩都是稱賞園中風物,對陳家功名勳業頗有美言。詩雖不佳,但對自己家裏很是客氣,自也不免高興。 由西折入長廊,經「滄波浴景之軒」而至環碧堂,見堂中懸了一塊新匾,寫著「愛日堂」三字,也是乾隆所書,尋思:「『愛日』二字是指兒子孝父母,出於『法言』:『事父母自知不足者,其舜乎?不可得而久者,事親之謂也。孝子愛日。』那是感歎奉事父母的日子不能長久,多一天和父母相聚,便好一天,因此對每一日都感眷戀。這兩個字由我來寫,才合道理,怎麼皇帝親筆寫在這裏?這個皇帝,學問未免欠通。」 出得堂來,經赤欄曲橋,天香塢,北轉至十二樓邊,過群芳閣,竹深荷淨軒,過橋竹蔭深處,便是母親的舊居筠香館。只見館前也換上了新匾,寫著「春暉堂」三字,也是乾隆御筆,心中一酸,坐在山石之上,心想:「孟郊詩:『慈母手中線,遊子身上衣。臨行密密縫,意恐遲遲歸。誰言寸草心,報得三春暉。』這一首詩,真是為我寫照了。」望著這三個字,想起母親的慈愛,又不禁掉下淚來。 突然之間,全身一震,跳了起來,心道:「『春暉』二字,是兒子感念母恩的典故,除此之外,更無他義。皇帝寫這匾掛在我姆媽樓上,是何用意?他再不通,也不會如此胡來。難道他料我必定歸來省墓,特意寫了這些匾額來籠絡我麼?」 沉吟良久,難解其意,當下輕輕上樓,閃在樓台邊一張,見房內無人,房內佈置宛若母親生時,紅木傢俬、雕花大床、描金衣箱,仍是放在他看了十多年的地方。桌上明晃晃的點著一枝紅燭。忽然隔房腳步聲響,一人走進房來。 他縮身躲在一隅,見進來的是個老媽媽。他一見背影,忍不住就要呼叫出聲,原來那是他母親的贈嫁丫環瑞芳。陳家洛從小由她撫育帶領,直到十五歲,是下人中最親近之人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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